遺表

遺表

臣光言：臣丗受國恩，常思?報。伹以性識愚戇，不合聖心，是以比年以來，屏居杜口，不敢復言。今衰疾日侵，將填溝壑，敢以平生忠懇，一逹天聦，庶幾陛下知臣無求於朝廷，而未甞忘國家也。臣光誠哀誠切，頓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天縱睿哲，燭物精敏。踐阼以來，銳志求治，圗任竒傑，恢張洪業。得王安石，委而信之，不復疑貳，聽其言，從其計，人有沮毀之者，責而逐之。雖周成王之信周公，齊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樂毅，蜀先主之託諸葛亮，殆無以及。斯乃不丗出之英主，曠千載而難逢者也。不幸所委不得其人，安石旣愚且愎，不知擇祖宗之令典，合天下之嘉謀，以啓迪聦明，佐佑丕烈，乃足己自。是謂古今之人皆莫己如有人與之同則喜，與之異則怒，喜則數年之間援引登青雲，怒則黜逐?弃終身沉草萊。凡人之情，誰不喜冨貴而畏刑禍。於是忠直逺屏，姦䛕競進，爲之腹心羽翼，以干禄徼利，遂使中外權要之任，非其黨与不得處也。深疾諌者過於仇讎，嚴禁誹謗甚於盗賊，然後逞其胷臆，變亂舊章，興害除利，捨是取非。其尤病民傷國者，略舉四條。其一曰青苗錢，分命使者，誘以重賞，強散息錢，朘民求利，取新償舊，負債?多，官守空簿，實無所獲，貨重物䡖，公私两困。其二曰免役錢。縱冨強應役之人，使家居自?，征貧弱不役之户，使流離轉死。凡農家所有，不過榖帛与力，自古賦役，無出三者，今皆不取，專責以錢。錢非私家所鑄，要須貿易，外求豐歳，榖賤巳自傷農，又迫於期限，不得半價盡糶所收未能充数家之糇糧。不暇更留。若值凶年，則又無榖可糶。人人賣田，無往可售。遂至殺牛賣，　伐桑鬻薪。来年生計，安敢復議。用此雇浮浪之人以供百役。使緩則爲姦。急則逃竄。處事若此，豈非倒置。其三曰保甲。自唐募長征之兵，賦農民榖帛以給其衣糧，農固巳困矣。今榖帛稅如故，又使捨耕桑，事戰陣，一身二任，民何以堪。又罷巡檢兵士及尉司弓手，皆易以保甲，半月一代。彼畎畒之民，尚未能操弓挾矢，已復代去，用此擒盗，不亦難乎。夫奪其衣食，使無以爲生，是驅民爲盗也；使比屋習戰，勸以官賞，是教民爲盗也；又撤去捕盗之人，是縱民爲盗也。謀國如此，果爲利乎？四曰市易。遣吏坐列販賣，与細民爭利，下至菜果油麵，駔儈所得，皆攉而奪之，使道路怨嗟，逺近羞?，啇旅不行，酒稅虧損，奪彼与此，得少失多。又稱貸於民，恣其所取，使無頼子弟得醉飽之資，在家父兄受督責之苦，傾貲破産，什有五六。凡此四者，皆逆人情，違物理，天下非之，莫之肯從。安石乃以峻法驅之。彼十惡盗賊，累更赦令，猶得寛除，獨違新法者，不以赦降，去官原免，是其所犯重於十惡盗賊也。安石苟欲遂其狠心，無顧治體，此其厲階，至今爲梗也。又有姦詐之臣，如种諤、薛向、王韶、李憲、王中正之徒，行險徼幸，懷諼罔上，輕動干戈，妄擾蠻夷。夫兵者，國之大事，廢興存亡，於是乎在，而諤等苟營一身之官賞，不顧百姓之死亡，國家之利病，輕慮淺謀，發於造次，深入自潰，僅同兒戯，使兵夫數十萬暴骸於曠野，資仗巨億。弃捐於異域。昔王恢爲馬邑之謀，單于覺之，遁去。時漢軍無所失亡，但無功耳。武帝猶以爲不誅恢無以謝天下。今潰敗亡失狼藉如此，而建議行師之人，晏然曽無愧畏，或更蒙寵任。竊見國家至仁，重惜人命，諸州論囚，有法應流而誤入死者，舉州官吏皆坐停廢。柰何使數十萬人無罪就死，反無所坐乎？此所以使狂躁貪冒之人，競爲常試之說，而無所懲艾者也。若舉事屢如此，其於國家豈不可憂乎？臣聞堂上不?，則郊草不贍曠耘，是以古聖王之治天下，必先内而後外，安近以服逺。故書曰：帝乃誕敷文徳，七旬有苗格。詩云：王猷允塞，徐方旣來。下至齊晉，文亦先冨教其民，然後用之。陛下何不視今曰朝廷之政治何如，群臣之智能何如，百姓之冨樂何如，士卒之精銳何如，乃遽從事於四夷也。臣所惜者，以陛下之聖明，不師虞舜、周宣之德，反慕秦皇、漢武之所爲，借使能踰葱嶺，絶大漠，鏖臯蘭，焚龍庭，又何足貴哉！自古人主喜於用兵，疲弊百姓，致内盗蠭起，或外㓂窺覦者多矣。申屠剛曰、未至豫言。固常爲虚。及其巳至。又無所及。必若待四方糜沸。如秦漢隋唐之季。然後悔之。固巳晚矣。夫諌爭之臣。人主之耳目也。安可一日無之。書曰、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設有人閉目塞耳。跣而疾趨。前遇險阻。安有不顛躓者哉？臣竊見十年以来，天下以言爲諱，大臣偷安於禄位，小臣苟免於罪戾。閭閻之民，憔悴困窮，無所控告，宗廟社稷，危於累?，可爲寒心。人無賢愚貴賤，莫不知之，而訖無一人敢發口言者。陛下深居九重，徒日聞䛕臣之言，以爲天下家給人足，太平之功十已八九成矣。臣是以不勝憤懑，爲陛下忍死言之，庶幾陛下覽其垂盡之辭，察其碩忠之志，廓然發日月之明，毅然?乾剛之断，悔旣往之失，收將来之福，登進忠直，黜逺佞邪，審黄髮之可任，寤諞言之難信，罷苗役，廢保甲，以寛農民，除市易，絶稱貸，以惠工啇。斥退聚歛之臣，褒?循良之吏。禁約邊將，不使貪功而危國；制抑近習，不使握兵而北亂。除苛察之法，以隆易簡之政，變刻薄之俗，以復敦樸之化。使衆庶安農桑，士卒保首領，宗社永安，傳祚無窮。則臣没勝於存，死榮於生，瞑目九泉，無所復恨矣。臣不勝瞻天戀聖之至，謹手書遺表以聞。臣光誠哀誠切，頓首頓首。謹言。年月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太中大夫臣司馬光上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