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哲畫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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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9 03:33
聖哲畫像記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渉先聖昔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爲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尙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姿,累世不能竟其業,况其下焉者乎?
故書籍之浩浩,箸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飮也,要在愼擇焉而已。余旣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爲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蹟,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臣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箸,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葢與莊、荀竝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爲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
茲以亞於三聖人後云。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爲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哉。
諸葛公當擾攘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爲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爲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微志,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爲破碎害道,齗齗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羣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西漢文章,如子雲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慙於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楊、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爲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岀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 國朝。得十九家。葢。詩之爲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辯嘗而後供一饌。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爲書,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閒,鄭志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緯萬彙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拾,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爲兢兢。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爲宗。國史儒林傳褎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敎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菴作中庸論。及江愼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爲先務。而秦尙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 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据。戴東原氏亦以爲言。
如文周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爲近,姚王於許鄭爲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爲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曰,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爲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佔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穫,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儌倖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錙銖,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闤貿易,瓌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富商大賈,黄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緡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豪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爲學箸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幾也。占之君子,葢!無曰不憂,無曰不樂。道之不明,已之不免爲鄕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
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爲報?已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於?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茍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之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