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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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2:32
論法下
古之有天下者,必得于紛争放亂之後。夫人之情出于亂亾之後,則其情苦而思安。夫惟其情苦而思安,故其事簡而易教。天下有易教之俗,則上無難立之法。故有國家者,其?世常綏静而易治,安平之日乆,而民之侈心生,嗜欲之動無窮,而罪過繁。故居其上者,乃始日夜?完其缺敗,而調伏其崛強,曲為之防,多為之制,法度繁興,刑政畢舉,文勝而質不足,名美而實不稱。故大抵有國者,中世以後,天下之事嘗多,而國家之観益美,生民之過日滋,而有司之文加偹。而世之惑者,以謂能完上世之不足,而務求前人之所未成以為成功,而不知其不若。使上世之質未散,而前人之樸常在也。
天下之物,其势相激而後变生焉。覌美者,實之所由亾?文偹者,偽之所自?。盖尝以漢之事考之,高祖取天下于秦,民出于百戰夷傷之餘,父子兄弟僅相保聚以安其生,故其氣帖然静愿而少事,而高祖、文、景得以畫一之法,覊縻而安輯之,歴数世而天下安妥,内有大亂,而豪傑不作,此民淳而法簡之效也。至于武宣,天下之势乆習于無事,民意日縦,豪佚盗賊稍?于里閭。而二帝乃修明制度,收納天下之才,講政偹物,以與天下戰于才智之中。才者奮而姦者隨之,強者勝而亂者因之,紛紛藉藉以傳于不肖之子孫,而漢以大壊。此則事衆而法偹之?也。故天下之難治,不在于創始鹵莾之?,而常在于積安大偹之後。是故君子必観其兆而審其宜,觧其甚而不激其变,使其势不為周人之已甚,而務使後世可以有加。
嗚呼!其本果安在哉?盖天下之?好極治者,必召天下之大亂,務窮利者,必貽天下之大害。夫汙尊而抔飲,蕢桴而?鼓,天下之人苟未 其為禮楽也,則吾之禮楽雖足以偹天下之殾容,藏而勿陳可也。曽巢营窟之居,衣薪不封之?,天下之人苟不失其為生死之所安,則吾之生死雖足以建九几之堂,五稱之衣,棄而勿用可也。不亂,則已不必邀其敬;不欺,則已不必盡其忠,是謂不求偹于民矣。可乆之道,?于不求偹而效于人,不 譬之萬金之家,責之千金,其力亦足以供我之求。然吾曰取一金焉。于是有不得已而取之百金,彼猶楽輸而不怨。何則?彼惟所有者未竭而不故也。故禮楽刑政之設于下,使有未厭之意,則後世有作者得以復加焉。故其?也,可以有救,而不至于術智竭盡而無継。嗚呼,惑者徒見法度宻而民不化,文理具而功不立,日夜従而加之。嗚呼,亦失其本矣。
天下之勢不可以激,而民之智不可以窮。激之以所?者,必得其所不?;窮之以所能者,必報之以其所不能。徐導其?激之势,而不扶其未用之智,則天下乆安而無虞。然則周人其未足以知此欤?彼惑者遭其㑹而有不得已焉故也。
嗚呼!治天下之難也,其為物也,大而難舉;其為情也,雜而不?。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其莭,用力劳而功不成。是故聖人本諸道而明于術,凡吾所以為術者,制物以使入于吾之道也。然則何其不直致吾之所欲而為是委曲迂緩而使之従也。夫人之情,使之従我而刼之以刑,則成功難;隂有以役其心,使之不得不従我,則成功易。今夫欲天下之畏也,而陳之以刀鋸;欲天下之爱也,而陳之以金帛,此直致其畏爱者也。夫刑戮賞賜,非不足以立畏爱也,使必陳其物,設其具,則刀鋸金帛亦不給矣。且天下固有不爱金玉之賞者,則賞之所不能悦也;天下有不畏刀鋸之刑者,則刑之不能懼也。故欲求吾欲而直遂焉者,其事繁,其教粗。吾與物以力相勝,而物之従之也,内有不伏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乱之所従?。
今夫駟馬之于車也,奔驟舒遲,至難齊也。夫人之于馬,必待夫躬臨之而後如意耶?則一車而四馭,未能足也。今以一御而四馬之遲?,惟十指之聼者,以吾所執者轡也。以一轡之約制一馬之莭者,執馬之要,雖?不我聼,而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後天下者,执天下之轡也。今夫橋衡之舉水也,左仰則左俯,右抑則右揚。夫曷不欲俯則卑之,而仰者何與焉??揚則舉之,而抑者何與焉?夫惟卑者有不能使之卑,而後仰者用也。舉者有不能使之舉,而後抑者用也。先王知天下之卑高,有不可以刑為也,故其為所以卑高者,而不為其刑。古之知是道者,执天下之所必従者如轡,而制物理之必應者如衡。四㐫,天下之巨蠧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也。舜能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以盡刑也。取天下之巨蠧者而擊之,天下雖有悍強不化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鋸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而善者未可盡賞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而商之為善者悦矣。夫武王非徒知尊賢能也,能動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執天下之轡者也。
昔梁惠王以利問孟子,而孟子非之,然其終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何必曰利?夫使不遺其親,不後其君,利之大者也。梁王以為利,而孟子非之,何也?孟子者,以謂不求不遺于民,而後民守之,不求不後于民,而後民先之。彼以利而責望于民,則民散而惟利之従,而卒不獲吾之所求。梁惠王之術踈,而孟子之術精,梁惠王之事拙,而孟子之事微。老子之道,絀術者也。其言曰: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取之,必固與之。又曰:非以其無?耶?故能成其?。夫将翕而合之,将取而奪之,行其?以成其?。是以暑徴暑,以寒致寒,隂陽之所不能為也。天之将寒也,不以霜雪為之也。金石烈,?山焦者,所以為今日之霜雪也。天之将暑也,不以蒸鬰為之也;震風積雪者,所以為今日之炎烈也。故邀其反物之功不能逺,守其復物之情不能伏。故孟子之術,低昂天下之衡者也。
夫術有小大,道有邪正。天下之士,徒見夫世之淺人,執小術,踽邪徑,而流入于譎詐之域,而曰聖人無術,直道而已矣。嗚呼!亦惑矣。聖人之所謂直道,非無術之言也,過乎術者之言也,故其道平易而有成。惑者之所謂直道,不及乎術者之言也,故其道踈魯而多敗。文王以仁義而王,宋㐮以仁義而亾,均為仁義而存亾異,何也?烏獲之力,弛而不用,遇盗而三揖之,則盗知服矣;無烏獲之力,遇盗而揖焉,則死矣。文王過乎術者也,宋㐮不及乎術者也,而况乎聖人之未必不出乎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