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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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四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萬章章句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郷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濵,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㢘,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巳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桞?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郷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我,雖?禓祼䄇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栁下惠之風者,鄙夫?,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栁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歩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獨尊孔子,故論三聖人之所得,而有金聲玉振,聖智與夫巧力之說,此前古所未發明。孟子獨以深造自得之學,軒然别白判斷,使孔子之道逈然與三聖不同,可謂奇偉超絶之論矣。夫伯夷自清而入聖,伊尹自任而入聖,栁下惠自和而入聖,三人易位而處,則聖有所止矣。故孟子以子夏、子游、子張?有聖人之一體,以比伯夷、伊尹、栁下惠,其意以謂伯夷得聖人之清,伊尹得聖人之任,下惠得聖人之和,?得聖人之一體,而非其全也。至於顔子,?合清、和、任爲一體,而未能造其極,故曰具體而微。惟吾夫子合三聖之清、和、任爲一大體,時出而用之,可以清則清,可以任則任,可以和則和,千轉萬變,與時偕行,故曰:孔子聖之時者也。且去齊接淅,則似伯夷之清;去魯遲遲,則似下惠之和。攝相事而斥萊人,誅侏儒,則似伊尹之任。溥博淵泉而時出之耳。故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乆則乆,可以速則速。記曰:當其可之謂時。可之一字,以言叅酌審詳,而非决去不回也。在聖之外爲知,在力之外爲巧,在至之外爲中。故又曰。金聲而玉振之也。夫作樂者,始以金奏,終以玉節。詩曰:依我磬聲。是以玉爲節也。其曰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又曰:終條理者,聖之事也。伯夷、伊尹、下惠似之。故夷終於清,尹終於任,惠終於和,止於此矣。猶射則力而非巧,至而非中,故聖之外未及知也。夫知所以運聖也,使聖而無知,安能轉移造化,爲無所不可乎?其曰金聲也者,始條理也。又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孔子旣玉振以盡其聖,又金聲以極其智,終之外復有始,則聖不止於清,清之外復有和,不止於和,和之外又有任。循?往復,猶金聲而又玉振。玉振而又金聲,比之於射,至之外又能中,力之外又有巧,是聖之外又有智,惟聖之外又有智,所以能運用此清和任之聖,應時而中其㑹焉。此天地之妙,造化之神,學不至此,奚以學爲?孟子學窺大全,深見孔子用處未甞,襲蹈古人一言,超然於千古之下,創爲此論,以極聖人之大用,使學者知聖人門戸中乃有如此之變化。嗚呼,其深矣哉!非觀天地風雷之變,日月照臨之神,四時生成之大,不足以知聖人。
北宫?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巳也,而?去其籍,然而軻也甞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逹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禄,?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禄,?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禄,?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畒,百畒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
余讀周室爵禄之制。法度森嚴。規摹逺大。如二十八宿之在天。五岳四瀆之在地。畫然一定。不可動摇。使先王以私智爲之。安得如是之橫厲也。乃知聖人制作,?自天理中來,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雷霆水火,其聲形態度,?因天理也。守此者治安,舎此者危亂,其盛矣哉。故自天子一位以下,至子男同一位,此爵之在天下也。自君一位以下至下士一位,此爵之在一國也。自地方千里以下至附庸,此天下之禄也。自天子之?,受地視侯,至元士,受地視子男,此朝廷之禄也。自大國地方百里至小國,地方五十里,終之以禄,足以代其耕,諸侯之禄也。自耕者之所獲至其禄,以是爲差,此庶人之禄也。天子公?,大夫元士,大國次國,小國君?,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庶人之爵禄。截然整整。不可侵紊。若天造地植。移先王之經綸而圖畫于此。欲知先王之心者。庶於此而可得矣。然而當孟子時。私欲熾盛。天理消亡。諸侯惡其害巳而?去其藉。則焚書坑儒之象巳兆於此矣。蓋人欲方熾。何所不可。第見先王之制。徒使人不快耳。始去其籍。欲快其意耳。不知其意欲快人。人欲快大并小。強侵弱。後者効前。静者思動。盡破先王之制。而其國亦㓕亡矣。秦并吞天下。并與典籍學士而焚滅之。快意不巳。人人?欲一快。陳勝一倡。天下?起。秦氏亦滅亡,此快意之効也。夫先王之制,所以爲治安之本也。?守其制,則大不敢并小,強不敢侵弱,各安其分,豈不樂乎。且楚自以爲強大,而滅陳滅蔡滅舒滅庸,意亦快矣。不知楚之上又有大者,而思快意焉。秦亦滅楚矣。秦自以爲強大,并吞六國,不知合天下之民,其強大又甚矣。秦旣快意,天下各思快意,故卒受其禍。至於此時,方知先王典籍之不可去,而士大夫之不可殺耳。夫先王典籍所以如此之宻者,蓋天理之自然,而非私意所出也。詩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可不信哉!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蔬食菜羮,未甞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巳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禄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爲賔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余觀孟子論友,乃以天子、諸侯、大夫爲說,且其意專以有位者爲主。匹夫之賤,道德充於已,天子、諸侯、大夫欲友有不可得者。蓋友也者,友其德故也。儻惟德未足云,而挾長、挾貴、挾兄弟而來者,?。不可以言友也。孟獻子百乗之家而下友五人,其所以與之友者,以無百乗之富故也。使此五人者亦有百乗之冨,則不與之友矣,是未免於有所挾而友也。費惠公爲小國之君,豈止百乗而巳哉,而師子思友顔般,事王順、長息,所與游者?,一時賢士,其所存可知矣。晉平公又大國之君,不止於小國而巳。其友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蔬食菜羹。未甞不飽。亦可謂能下人矣。然王公之友。必與之共天位。治天職。食天禄。今平公徒以禮下人如一介之士。而不知王公之友不止於此而巳。昔魏文侯師子夏事田子方。敬叚干木。然其命相乃用翟璜魏成。此所以名過於桓文。而其功不及五霸。晉平公之友亥唐其似之矣。堯天下之君。不止於大國而巳。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其德可謂盛矣。乃館舜于貳室。而堯亦饗舜之所設。迭爲賔主。是以至盛之德。至尊之位。而友於匹夫也。使之徽五典,宅百揆,賔四門,豈如蔬食菜羮,不敢不飽而巳哉。舜以堯有至盛之德,故與之爲友。不然,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可也,豈敢與天子爲友哉?夫以貴賤論,則用下敬上,謂之貴貴;以大德論,則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所以明君臣之義,尊賢所以大至公之道,兩者豈可偏廢哉?故曰:貴貴尊賢,其義一也。孟子之意,以當時之君?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寜就庶人之役,而不敢就諸侯之召。就庶人之役,貴貴也;不敢就諸侯之召,正其名也。因萬章之問,乃歷言天子諸侯?大夫之所謂友,則孟子之意蓋可知矣。
萬章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郤之。郤之爲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爲不恭,故弗郤也。曰:請無以辭郤之,以心郤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敎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爲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爲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攺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况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甞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衞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衞孝公,公養之仕也。視前一章,孟子論友及庶人,召之役,則往役之說,又何其嚴也。今觀交際教之不攺獵,較行可、際可、公養之說,又何其?也。大抵聖賢存心,無非忠厚。如元氣埏埴。萬物?予生意。使小人微起一毫善端。聖賢則自此路而應接矣。其交以道。其接以禮。是其心巳自善端中來。聖人則涵養其心。欣然而與之酬酢。齊王有易牛之心。孟子三宿而後出行者。眷眷此心也。儻其心不虛。其意不下。軒然以王公大人自髙,自以爲盡善,則善端蔽障,聖賢自何而入哉?所以論友則不挾長,不挾貴,而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梁惠王自謂無如寡人之用心,孟子一去而不復留戀者,以是故也。至於其間曲折,萬章之問,亦云悉矣,請得而詳說之。萬章指交際而問曰:此何心也?其問可謂切矣。孟子直指之曰:是恭也。嗚呼!恭者,敬之發見也,其對亦切矣。萬章儻識此幾,省於言下,則當如曽子故事應之曰:唯使如此應,則不失孟子之幾。乃不知觀省。又問曰:郤之郤之爲不恭,何哉?殊爲萬章惜也。然且就萬章之意而卒其說。夫交際之心,孟子直指之爲恭,則郤其此心者謂之不恭,復何疑哉。孟子知其失前所荅之幾,故就其所問而荅之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以是爲不恭,故弗郤也。此又聖賢之指,人欲其自省,終不欲増損一毫芒,故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其意深矣逺矣。夫尊者賜之,其交以道,其接以禮,吾當受其禮意可也。不是之顧,乃指摘瑕疵,軒然問之曰:爾之所取者,義乎,不義乎。桀傲如此,何恭之有。使識其禮意,必受其餽而弗郤矣。萬章猶不寤,乃曰:請無以辭郤之,以心郤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夫其交以道,其接以禮,聖賢見其禮意,故涵泳酬酢之。非受其物也,受其禮意而巳。使萬章寤孟子,直指交際之心爲恭,則見夫交以道,接以禮,無不受之。唯其旣失此幾,止用區區私見,以郤之爲是,而受之爲非。吁,可憐也。且人以善心來,聖賢無不應荅之。兒童如互郷,叛人如佛?,嬖寵如南子,聖人無不樂之,此心乃天地造化之心也。萬章學不到聖地,必欲求丗俗之名,遂私見之謬,反覆喻之,終守其見。然受孟子一指之力,?不脫然省於言下,而其幾亦略變動矣。何以知之?其曰請無以辭郤之,又曰以他辭無受,是不欲直情徑行,而以善言答之也。此意頗有聖賢之風,而以心郤之之說,非聖賢之心也。故孟子直之曰:斯孔子受之矣,孔子受之。汝欲不受乎。言至於此。萬章可以巳矣。萬章猶未脫然固吝私見。乃變問端以禦人。交以道。接以禮爲問。孟子乃以康誥罔不譈爲對。余切疑之。夫佛?公山?。叛人也。其來召也。孔子猶欲往焉。使禦人果交以道。接以禮。有悔過之心。聖人亦將應接之,豈有終身不許其攺過之理乎?孟子如是而荅,豈以萬章?學未可以語此乎?桞宗元、劉禹錫學未望聖門,乃與王叔文爲偶,此亦可以爲戒矣。姑留此疑以俟君子,且就孟子之意以說之,以謂禦人乃凶盗劇賊,豈有聖賢與之酬酢乎?萬章得此語,以謂其意遂矣。輙以今之諸侯取民猶禦,而君子受其禮際,是與受禦同也。嗚呼。惟萬章失孟子直指交際爲恭之幾,反覆不巳,私意閎大,遂入於刻薄中。孟子乃以謂有王者作,將盡誅今之諸侯乎?抑將教之不攺而後誅之乎。夫非其有而取之者謂之盗,充取賦於民之數而増廣之者謂之義之盡。今諸侯取於民,非所謂非其有而取之也,乃因其所可有之?而又増廣之耳,例謂之盗,豈不刻薄乎。萬章之心入於窄隘如此,故孟子以孔子獵較之說以大之,萬章猶未寤也,意欲遂其私意,又疑孔子之仕。觀其意欲以孔孟爲非,庶得自遂其見,何其至愚如此也。故敢以孔子之仕爲非事道。夫聖人存心,見人有一善端,則深入其中而應接之,與之交臂執手,同登於九仭之上,以入聖賢之室而後巳。魯人風俗,田獵禽獸,比較所得,以祭祖先,?祖先之心,此仁人君子之心也。聖人所以眷戀此心,與魯人游戲,使得爲善之路,以登大道之中焉,非事道而何?萬章淺陋,見其獵較;聖人廣大,見其善心。因其心爲祖先而設,乃簿正其器,取足於獵,不以四方之珍異爲貴,此欲其自盡力於祖先也。其教幽微,其義精妙,豈凡俗如萬章者所能知乎?萬章私意不息,猶以孔子其道不行於朝廷,乃至與魯人獵較,奚爲不去乎?萬章止知去耳。去止去耳,又何功用哉?其所以不去,必有以也。以獵較爲兆,使天下?入於此,幾,則將推此心而廣大之。凡政事號令,一?知簿正之法矣,天下奚足治乎。旣形此兆而不我用也,去之未晚矣。是以於齊、於楚、於衛諸國,未甞有三年之淹也。夫孔子之心,見有善端者,無不接之。於季桓子秉政時,孔子攝相事,此桓子有善心。孔子可行道之時也,故行可之仕,以季桓子有善心也。衛靈公郊迎,孔子致粟六萬,此靈公有善心,見於交際可行道之時也,故際可之仕,以靈公有善心也。孝公以國君養賢之禮待孔子,此孝公有善心,見於養賢可行道之時也,故公養之仕,以孝公有善心也。善心之所在,孔子之所在也。鄙哉萬章!交以道,接以禮,以善心來,乃欲執私意視之爲盗賊而郤之,此負石赴淵之流,聖賢之門無如是法也。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