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三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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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14:49

蔣氏三世傳

蔣洲字宗信,别號龍溪,鄞縣人。補其學諸生。好游俠,留連管樂。平居愛客,置酒,雅歌投壺,高睨大談,終日不倦,以故人樂與之遊。

嘉靖癸丑,王直勾倭入㓂烈港。直,歙人,母汪嫗,夢弧矢星入懷而生。長而與其徒入海,連巨舶,載硝磺、絲綿、違禁諸器物,往來互市於日本、暹羅、西洋各國,貲累鉅萬。各島君長以下,並信服之,稱爲五峰舶主。廣有賊首陳思盻者,不入直黨,直掩殺之,併其衆。由是海上之㓂,非受直節制不能存,威名籍甚。尋招集亾,命據薩摩州之松浦。僣稱徽王,

置官屬三十六,號令島人,時時遣部下剽攻沿海郡邑,東南危動。當是時,胡梅林開府浙直,歷訪奇士而宗信之。里人都督萬鹿園留心人物,謂梅林曰:里有蔣生者,縱橫之士也。梅林遂介鹿園置之幕府。宗信曰:漢之困於匈奴,由中行說也。宋之患於元昊,由張元也。自王直航海,遂有東南之禍。今與我爭於鯨唇之上者,皆直之分䑸也。我不得直,彼鴟附鼃援,其可旣乎?直之母妻與子,盡在我地,彼雖作賊,骨肉刺心。公如開以丹靑之信,未有不就戎索者。梅林曰:此名計也。請於朝,授宗信提舉,以陳可願爲副。復赦海上亾命十餘人,使之向導。直之子澄亦囓血致書於父曰:幕府長者,唯願一見阿父,以有詞於朝,無他患也。

乙卯九月,開洋至小衢山,七日抵五島。島倭疑爲商舶,將肆劫,勒有僧譯之酋長。酋長始郊迎,示以天朝宣諭之㫖。酋長受命,乃使人招王直。直至,殊作意氣。宗信論之曰:君卽不念祖宗墳墓,獨不爲老母妻子計乎?國家方急東方,誠以此時罷遣衝鯨,網絡波臣,此萬世刻石之功也。兼官重紱,舍君誰適?不然,倭情貪狡,國家縑帛無限,購君萬里之外,不異庭除矣。直感其至言苦意,遂與之同食遞衣,言無不盡,偕返松浦。

日本以天文王爲共主,然號令不出國門,各島自相雄長。豐後山口,又島中之最雄者也,故入㓂者多二島之人。直與宗信同行宣諭。明年丙辰,至博多津,召其色目,賞賜旅誓。四月至豐後島,王懷音革狀,詰以從前作過,稽首主臣,願貢方物。遂令其檢攝風帆,凡筑前、肥前等五十三所,羣盗盡殄。五閱月始至山口。島主䖍奉如豐後,送還被掠指揮袁進奉表謝罪,馳啓天文王。十二月,天文王下教所部周昉、長門等一十二島,徧行禁約,對馬薩摩姦宄尤多,皆氷駭風散。方宗信未至日本時,徐海勾衆入㓂,以數萬人圍桐鄕甚急。宗信聞之,遂遣陳可願與王直義子毛烈先歸,諭徐海罷兵如約。海詣幕府降,而海黨陳東、葉麻自相疑貳,內亂,梅林乗機擊殺之。丁巳四月,宗信同王直?松浦海舶數十隻、貢使四百人、流寓六百人,碇定海關。七月,宗信及貢使僧德陽先入,而直艦爲?風飄墮朝鮮,不得偕來。

宗信在日本三年,諸帥疑其掌握之內,價盈兼金,從之索賂不應。分宜亦望有海外奇貨,宗信又無以自通,乃因王直之不至,謂其空言無事實。廵按周斯盛劾奏,遂下宗信於獄。九月,直始叩關,先遣王滶入見曰:吾等奉命而來,冝有使者迎勞道路。今行李不通,而戈鋋戒嚴,公得無誑我乎?梅林曰:國法冝爾母,我虞也。與之設誓甚苦。直終不信,曰:果爾,可遣滶出。梅林立遣之,復以指揮夏正爲質。直於是使毛烈、王滶守舟,而身入見,頓首言死罪,且陳與宗信馳驅出百死,從此海有恬波矣。梅林多方慰勞,權寄獄中。

梅林與直同鄕宗信出使,本許其互市授官,及直至,流言梅林受賂數十萬,爲之貸死,朝議閧然。科臣徐浦復劾宗憲濫課軍需,隂縱蔣洲勾引東倭。梅林大懼,因盡易曲貸王直之疏,謂以誘直爲秘計,直罪在不赦。且謂宗信曰:吾方不自保,何能敘君功?不㤀息壤酬君,請俟他日。遂疏云:蔣洲宣諭日本,巳歷三年,所宣諭者,止及豐後、山口。豐後雖進貢方物,而無印信勘合;山口雖有金印回文,而無國王名稱。是洲不諳國體,計其擒直,合應功罪相凖。有詔誅直,王滶、毛烈遂殺夏正,據舟山征之,踰年方解。

宗信出獄,茫然自傷。唐荆川、趙大洲皆爲之扼腕頌?,俱報罷。司馬譚綸在薊遼,召宗信叅其軍事,欲使一得當以就功名。宗信流涕而言曰:洲本書生,萬里航海,父衰老而待盡,妻憂怖以致死。洲皆不顧,惟欲爲國家樹尺寸之效。乃功成而謗興,屈捐命之功,比贖罪之例,洲復何望哉!公休矣,洲不能再側足於焦原矣。司馬嘆息久之。隆慶壬申,中寒,病卒於昌平之旅舍。

余讀茅鹿門紀剿徐海本末,以爲倭之入㓂,皆由徐海,故曲折其反覆憸滑之術,以著平倭之要領。獨不念徐海爲王直之餘黨,直苟無歸命之心,則海必不受我之籠絡,總使滅一海而爲海者皆是,亦安得盡施其鈐鍵乎?鹿門但侈脅從之治,而薄折首之勳,不巳悖乎?宗信致直解東南之厄,而身塡牢戸,此與陳湯斬郅支而下獄,亦復何殊。然陳湯身没而名彰,宗信姓名曾不得與俞戚大帥之徒?齒,豈古今之時異歟?其後沈惟敬之使闗白,垂成而敗,身死,猶爲僨事者委過,成則爲宗信,敗則爲惟敬,無怪天下之樂爲首施也。子有德。

有德號蕙江,十六歲學易於何孝廉卽洗除先注,業高名輩。農丈人,余寅君之舅氏也,嘆爲東南貴寶,不但會稽之篠簜耳。十八歲爲諸生,擅聲場屋者數十年,其間有巳合有司之尺度,而分房爭解,又復落之,同舉者爲之太息,郡邑無不䖍?。太守游應乾一日接之,謂其鄕大夫曰:蔣子奇才,不當以諸生之禮禮之。萬曆甲辰,以貢元當任府判。沈文恭當國,避嫌授福建大田儒學教授,凖墨伊顔,以作士子。邑有田副使者,毒殺叚令,令子頌?,以君爲證。時閩撫徐石樓故君之主人,慮囚,董石謨又君之門人,副使大懼,崎嶇私舘,以貨自通。君毅然謝之,卒無阿悒。副使怨毒殊甚,君流矢影風,顧有憂色,徐撫以啓事,挽君終賦歸田。處則檢御風俗,坊表一鄕。當事欽其名德,往往千旄造門。崇禎戊辰三月卒,年八十二。母余孺人,老而瞽目,君搏顙愀辭,不懈晨夕,㝠漠生明,祖殯淺土,君不煩羣從,獨力襄事。下窆之時,松柏夜明,疑有神隂相之者,宗人皆以爲孝感所致。子之驎。

之驎,字龍友,生而頴異,奉常余寅、僉事黃元恭見之皆歎,故是後來一器,入郡學爲諸生。自萬曆丁酉至乙卯,六應鄕舉。其經義墨守先正,愧?艶粉,不能與晚學卑品爭一日之長。庭闈之内,恩意周浹。余孺人病瞽,席衽七箸,皆於君是賴,久而不懈,益䖍奉常目爲孝孫。孺人曰:吾非此孫,不能有今日矣。

君以授經爲生計,應繩中理,取信高門,皆以爲堅强一學之士也。蘭溪徐石樓延爲子師。有書室爲魅所據,人不敢入,君入之,黃金滿案,君不顧而出,魅因歛迹。徐氏多藏書,君借閱幾半,始知場屋之外,復大有事。

嘗客龍溪,徐令民王九如晨出不返,其子擬一怨家投牒,屍不得,無以成獄。令問于君,君曰:請筮之。遇賁之離,其爻曰: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君曰:如者,其名也,突來而焚死,其屍巳焚矣。一訊而伏。海賊劉香之奸細投宿妓舘,事覺,并捕主人,瘐死者數人。君曰:此濫刑也。妓舘利客之來,奚暇詰所從來乎?令然之,乃釋其餘。

崇禎戊寅,上行保舉,掌院徐蓼莪以君應詔,授順天儒學教諭,與修會典,亾何京師戒嚴,君遂南還。

君嘗曰:吾少得事君房而志立,長得親石樓而學博,晚得交蓼莪而識廣,此平生之大槩也。順治甲午,君子弘憲落解,君執其手而泣曰:予宣和直臣之裔也。後世中衰,吾祖投筆立功,異域失侯,鬱鬱而死。吾父復還故業,三登副榜,余亦一登副榜爾。今四舉而又落,祖孫父子竆經積百年,不能起于講堂之上,是命也夫!其年十月卒,七十八歲。所著有志林二十卷、詩經?疏六卷、㫁章别義二卷、禹貢注一卷。

舊史曰:余友蔣弘憲,志行之士也,衘哀貢誠,乞余序其三世。余讀之神傷,不能下筆。昔湯臨川序張元長六世,謂其數冬而不遘一春,恒夜而不經一旦,弘憲三世得無?是。雖然,于公謂我治獄多隂德,未嘗有所?,子孫必有興者。宗信活生靈數萬,非治獄可比,弘憲且置無悲,運數之來㑹有時也。此特爲弘憲言之耳。吾觀胡之幕府,周雲淵之易曆,何心隱之游俠,徐文長、沈嘉則之詩文,及宗信之遊說,皆古振奇人也。曠世且不可得,豈場屋之功名所敢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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