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辨邪正富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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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8:39
論辨邪正富弼
臣伏蒙聖造,擢冠宰司,雖歩履尚艱,稍稽入覲,屢得寛告,跧跼私門,然不敢安居。常思當今切務,欲申報塞,而事頗紛綜,固非筆墨可盡。今且以一事最大者仰塵天聽,伏惟聖慈,更賜裁察。夫君臣之道,本是一體。君者,元首也;執政者,股肱心膂也;諫官御史,侍從論思者,耳目也;内外羣有司者,筋肌支節血脉也。體若具備,方能成人。爲君者,上下之官亦具而無闕,方能成國。爲國者,正如爲人之體也。人之體,一脉不和,則爲疾矣;君之國,一官不和,則爲害矣。體之不和爲疾最大者,股肱心膂也。國之不和,爲害最大者,執政也。夫執政者,輔賛萬機,爲國大臣,日至君前,議論天下之事,賞善罰惡,進賢退不肖,喜怒繫乎人情之舒慘,邪正繫乎朝廷之盛衰。是執政者,天下之所觀望,羣有司之所師表也。執政不和,則羣有司安得而和哉?羣有司不和,則萬務安得而治哉?萬務不治,則天下之民受其弊矣。民既受弊,則國家衰亂隨之,此萬萬必然之理也。是故爲國者欲求治且安,非天下人和不可也;欲天下和,非中外官司皆和不可也;欲中外官司皆和,非執政先和不可也。執政者,乃朝廷教令之所出,而天下治亂之所繫也,安得不和也?尚書臯陶曰:同寅恊恭和?哉。周武王曰:紂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康王曰:三后恊心,同厎于道。夫三后皆當時聖賢,此足見聖賢若不和,亦不能同致其道也。且夫執政者,和則?無猜嫌,所議皆合,事必極其理,盡其善,然後行下,人固悦服而稟從之,承流宣化,風動草偃,遂使天下蒙其利,則豈有不治而安者乎?及其至也,乃能致昇平,而令國家享祚於數百年者矣。昔西漢陳平爲右相,周勃爲左相。勃既誅諸吕,平以勃功高,遂以右相推勃。及平對文帝决獄治粟,事有條理,勃自知能不如平,復推平爲右相也。唐太宗召宰相房喬,以杜如晦能斷大事,如晦復謂喬善嘉謀,而太宗卒用喬策。兹四相者,非用心至和,以天下爲任,安肯互相推薦,爲國遠慮如是之切,而不自爭勝邪?此乃臣前所謂執政者,和則致時昇平,使國家享祚數百年之明効也。若執政者不和。則議事之間。動有疑貳。或忿爭於官府。或辨列於君前。咸蓄不平之心。必無至當之論。假使彊自牽合。終成乖戾。互相厭苦。隂肆傾擠。門下賔朋。助爲揺撼。彼此窺伺是非。紛挐忿逞。私憾之讎。何䘏公家之事既行於下,人不悦服而不肯稟從,淪胥展轉,遂至天下受其弊,則豈有不衰而亂者乎?其甚者至有賈禍召亂,爲國大患而不可救者矣。昔唐憲宗相裴度,時方鎮䟦扈,度勸帝用兵,諸道判亂者悉皆歸服,憲宗遂成中興之業,王室大振。既而悮用李逢吉爲相,逢吉大姦邪,嫉度功業,令門下朋黨號八関十六子者,興造謗訕,百般中傷,以至撰作謡讖,謂度有天分。憲宗既惑度,遂罷去。尋致河朔、徐、汴再䧟賊庭,王室復弱矣。僖宗用鄭畋、盧擕爲相,爭黃巢邀請節旄事,擕以畋語至切,遂拂袂投硯而起,喧於都下。然衆議畋語爲是,擕議爲非。時又用宰相王鐸爲都統,出討黃巢。擕大不悦,益固執不與巢節旄,只授以率府率。其意欲激黄巢之怒,使鐸功不成,以快已志,殊不以天下安危爲慮。而僖宗不明,終用擕議,巢果大怒,擁衆百萬,自嶺表橫行天下。是時大亂,無一州一縣不用兵者。俄而兩京陷没,僖宗幸蜀,生民塗炭之極,自古無比。乆之巢雖漸敗,而朱温自巢軍投來,終移唐祚,自號大梁。兹二相者,營私徇已,用心不公,擠䧟忠良,敗壞時政,或翦弱王室,或覆亡宗社,爲臣至此,隕族何償。此臣前謂賈禍召亂,爲國大患而不救者之明効也。以此足見執政者和與不和,實繫乎天下治亂之本,存亡之機也。如人股肱心膂之疾,可以喪其生也。至於諌官御史、侍從論思及内外羣有司者,亦不可謂其職小而容有不和也。苟有不和,則如人耳目、筋肌、支節、血脉之疾,安得爲其小而不治之使和平哉?周武王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夫三千者,舉其内外官也。成王曰:庶官惟和不和。政厖禮曰:和者,天下之達道也。漢劉向亦曰:衆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昔賢又以烹調鼎鼐,更張琴瑟,操執轡馭,合煉藥石,設於方以爲諭者,或大或細,未有不以和爲主也。爲君者不可不察也,不可不審其所擇也。夫内外大小之官,所以致其不和者何哉?止由乎君子小人並處其位也。蓋君子小人方圓不相入,曲直不相投,貪廉進退不相侔,動靜語黙不相應,如此而望議論恊和,政令平允,安可得耶?安可幸而致邪?易泰卦: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則時自泰矣。否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則時自否矣。若使君子小人並位而處,其時之否泰。必無兩立之理。君子常寡。小人常衆。則小人必勝。君子不勝。君子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萬一小人不勝。則隂相交結。互爲朋蔽。駕虚鼓扇。白黒雜糅。千歧萬轍。眩惑主聽。必得其勝。然後能巳也。小人既勝。則益復肆毒於良善。梟心虺志。無所不爲。所以自古泰而冶世少,否而亂世多者,亦止乎小人常勝,君子常不勝之所致也。小人但能亂,不能致治。若小人或能致治,則易更九聖,必不於小人道長之時謂之爲否也。凡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大抵諸聖以意象配君子小人,而分善惡至多,不可悉數也。易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則不懲。夫小人者,聖賢無不鄙而惡之。故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詩曰:憂心悄悄,愠於羣小。此皆聖賢鄙惡小人之甚者也。書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此謂用小人則民叛而天降灾也。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荀子亦曰:君子小人相反也。夫小人所爲,既與君子相反戾,則安可使之並處哉。所議安能得其協和哉。夫天子無官爵,無職事,但能辨别君子小人而進退之,乃天子之職也。自古稱明王、明君、明后者,無他,能辨别君子小人,而用捨之方爲明矣。至於煩思慮,親細故,則非所以用明之要也。夫前車者,後車之所望也;古事者,今事之所鑒也。仲尼刪書,於堯、舜、大禹皆稱曰若稽古。傅説戒高宗,亦曰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説攸聞。恭惟皇帝陛下,稟上聖之資,嗣 累朝之業,纉服未乆,勤勞已至。更望考前世盛衰治亂之迹,近代安危存亡之機,凡於選求,力辨邪正,所喜者未可遽用之,所怒者未可遽棄之。禮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者是也。又人所毁者,未必爲惡,人所譽者未必爲善,仲尼曰衆惡之,必察焉,衆好之,必察焉者是也。孟子尤於進退善惡之説至詳。齊宣王問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孟子對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踈踰戚,可不㥀歟。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夫一國之人皆曰賢,皆曰不可,亦不可,不謂之出於衆議,而不可不從之也。孟子尚以謂未可信,而進退之,猶復躬自察焉。直俟王親見其果賢則用之,親見其果不可則去之。此所以大防姦人朋比,毀正譽邪也。亦所以防偏見者,以丹素甘辛而好惡之差也。蓋恐用捨或爽,則所損多也,實㥀之至也。苟如是而失之者,尚恐不免,然亦鮮矣。 陛下君臨天下,必不得如孟子之辭,盡聞天下所議論。若夫左右之説,及在廷諸人之語,則皆可聞之矣,然固未可遽信而遽行,更在博詢而參校之也。所詢者,須詢於可詢者也,詢之必不肯誤 陛下也。若詢及姦險浮薄不正之人,則向所謂愛憎毁譽偏見者皆有焉。有之則邪正錯亂,是非混淆, 陛下至英至睿,亦莫得而辨之也。兹事雖自古聖王亦以爲至難。臯陶曰:在知人,在安民。禹曰:惟帝其難之。帝謂堯也。仲尼獨取堯舜比之如天,尚以知人安民爲難,況自堯而後者哉!由是而語 陛下,可不㥀之㥀之!又㥀之。大抵有天下者。得人則治而安。不得人則亂而危。至甚則又遂繫乎存亡也。臣前所援據特一二而已。但且欲證臣狂瞽非臆説焉。其有在方策者。比比皆是。不可殫引。 陛下開卷則見之矣。惟望慎之㥀之又慎之也。臣昨䝉 陛下召從僻左之外,起於衰病之中,祗是念其舊人,授以國柄,辭不獲免,夙夜驚惶。若非傍假衆賢,共成大政,則臣虛薄老朽,立見敗事。況夫四海至廣,萬機至煩,更藉天下之才,以濟天下之務,所以不避煩瀆之罪。願 陛下持古鑒今,選賢與能者,乃犬馬之至誠也。惟聖情開納,則非臣之幸,乃宗廟之慶,生靈之福也。臣死罪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