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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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襄王之爲人,平易簡夷,故其心所存亦仁愛寛大,不似戰國之君也。夫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見所畏,想見其平易簡夷,無訑訑之聲音顔色,拒人於千里之外矣,乃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蓋其心之所存,憫天下四分五裂,日相吞并,非一日矣,故一見?曲,卒然而問及於天下也。當時君臣日以談利爲國,一已一時而巳矣,曷甞以天下爲心,今乃有天下,惡乎定之說,何其廣大仁愛也。孟子對之以定于一,以謂天下之定,止在秉本執要之君也。又問曰孰能一之,其意以謂孰能秉本執要乎、孟子對之以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以謂秉本執要之道,止在不嗜殺人而巳。又問曰孰能與之,以謂誰能與不嗜殺人之君乎?顧此一語,想見當時以殺人相髙,如秦有商君,齊有孫臏、蘇秦、張儀,又以口舌鼓兵革於其間,意以謂天下之所與者,與能殺人者也。此乃當時戰國君臣思慮,朝廷獻替,與夫游談過客之所以恐愒諸侯者,?以殺人爲髙耳。惟孟子揆之天理,驗之人情,攷之二帝三王之道,灼知不嗜殺人者,天下莫不與也。况自春秋以來,戰伐相尋,至於孟子時極矣。朝被兵以臨城,其殺人不知其幾何也。暮出兵以報復,其殺人又不知其㡬何也。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如山,流血成河,?聲殺氣,遍滿乾坤。天下之民,思得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亦巳乆矣。彼商鞅、孫臏、蘇張數人,與夫當時戰國之臣,方磨牙摇毒血,視天下之人,以此爲進身計,而人主亦甘其說,以殺人爲功業。惟孟子深知天理人情與夫二帝三王之道。當時天下之心,厭聽金鼓之聲,思聞管弦之奏,惡見旌旗之色,思觀爼豆之陳。不願兵戈相尋也,惟思;講信脩睦之樂耳,不願父子兄弟相别也,惟思骨肉宗支之相保耳。故力爲當時陳不殺人之說,且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苖槁矣。此當時人君嗜殺人之象也。又曰: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此言不殺人者,如雲雨之降,而使民父母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乃所謂浡然而興之象也。夫髙祖入秦,不戮一人,而約法三章,民心恱之,故卒有天下。項籍殺人如麻,竟何髙祖入?,不戮一人,止誅髙徳儒耳,民心恱之,故卒有粲輩食人如犬彘,竟何爲哉。五代之際,互相屠戮,其傳不過一再而巳。我 藝祖皇帝仁心如天,未甞戮一無辜,故天下歸心而削平僣亂,六合一家。則孟子所謂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引領而望之。與夫民歸之,猶水之就下。豈虚言哉。余竊謂士大夫之學,當爲有用之學。必祖聖王而宗顔孟。帝王之學何學也?以民爲心也。夫自致知格物以至平天下家國,曷甞不以民爲心哉?茍學之不精,不先於致知,使天下之物足以亂吾之知,則理不窮;理不窮則物不格,物不格,則知不至,意不誠,心不正,身不脩,出而爲天下國家,則爲商鞅、蘇張之徒,以血肉視人,而天下不得安其生矣。然則非帝王之道,顔、孟之說,學者安可留心?如商君之學,蘇、張之學,稷下之學??先王以爲左道,不待教而誅者也。孟子深闢楊、墨,豈非出於此歟?至於纂組爲工,駢儷爲巧,以要冨貴而取名聲,而曰此吾之學也。嗚呼,其亦何用乎?余以謂士大夫之學,當爲有用之學,必祖聖王而宗顔孟者以此。
齊宣王問曰:齊桓?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丗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徳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鍾。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鍾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以王爲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爲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冝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逺庖㕑也。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爲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爲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爲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爲也,非不能也。曰: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巳,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爲而巳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然心爲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爲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不足於體與?抑爲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足以供之,而王豈爲是哉?曰:否,吾不爲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巳。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猶縁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爲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爲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欲立於王之朝,耕者?欲耕於王之野,商賈?欲蔵於王之市?行旅?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禦之?王曰:吾惽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不敏,請甞試之。曰:無?産而有?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産,因無?心。茍無?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巳。及䧟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歳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歳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畆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有聖王之學。有霸者之學。聖王之學。其本爲天下國家。故其說以民爲主。霸者之學。其本在於便一巳而巳矣。故其說以利爲主。以利爲主。其弊之極。豈復知有民哉。饑餓凍殍。一切不䘏。爲吾便而巳矣。故民糟糠不厭。而吾則茹粱齧肥。民裋褐不全。而吾則裘狐被翠。民田廬不保。而吾則髙堂大厦。以至肆并吞之志。則雖墟人宗廟。覆人社稷不䘏也。快忿怒之心。則雖暴骨成山。流血成河不䘏也。言利不巳,至秦而極。伊闕之戰,塹十四萬人。長平之戰,坑四十萬人,利極禍生。項藉入?,又坑二十萬人,火秦宫室,至三月不滅。嗚呼。禍至此而極矣。其本乃齊桓?文,首創利端,利門一開,?天爍石,波蕩焚灼,不至秦項之酷不巳也。嗚呼。痛哉!孔子之門,深見其病必至於此。故三尺之童,羞談霸道,往往其視霸者之學,如蜂蠆之毒,如鴆鳥之藥,其肯講論道說哉。然以孟子之智,辨割烹之非,論癰疽之說,正武成之書,解雲漢之詩,其博學多聞,髙識逺見,顧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其於齊桓?文之事。想講之甚精。論之甚熟、箴其失而知其謀、亦巳久矣、今對齊王乃曰後丗無傳焉、臣未之聞也、何哉。夫桓文之心、主於爲利、戰國之君、雖不知其事、而其心法固巳人人傳之矣、孟子視之、正如蛆蠅糞穢、言之則汙口舌、書之則汙簡編,顧肯爲人講說乎?或曰:桓、文紏合諸侯,尊大周室,孔子稱其仁曰:九合諸侯,不以兵車,曰天王狩于河陽,其予桓、文亦至矣,何爲孟子惡之如此哉?蓋桓、文之得以假仁義,而其弊處以利爲主也。以利爲主,至孟子而大熾,至始皇則極矣,不塞其源,不絶其本,非聖王之心也。旣阨齊王爲利之心而開其爲民之路,乃以聖王之學一洗其陋焉,此孟子之本意也。其曰無以則王乎,是也。孰爲王乎?保民則王矣。故予以謂聖王之學,其本爲天下國家,故其說以民爲主者,此也。夫霸者之學,其本在於便一已,故其說以利爲主。以利爲主,而使民糟糠不厭,裋褐不全,田廬不保,以至墟人宗廟,覆人社稷,暴骨成山,流血成河,此鬼魅道中事也。以民爲主,必欲使天下之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而後巳。予甞求王道而不知其端。今讀孟子。乃知所謂王道者。必保民使如前數者。乃所謂王道也。嗚呼。王道豈不大乎。夫當丗諸侯。以利爲事。耳目觀聽。心思鈎索。家庭宴語。臣下講究。無非利而巳矣。安有一念與王道相合者乎。然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徳。秉彛之性,人所固有,謂當時諸侯不行王道則可,而一槩以謂無王道,豈不厚誣天下,以謂無秉彛之性乎?孟子之游齊梁,正當顯王之時,其去赧王時不一二十年,王室衰替,不可救也。當時惟秦、楚、齊爲大國,而韓、趙、燕、魏、宋、魯?小國尔。土地不廣,人材不多,而其君又?尋常之流,無英偉秀傑之氣,可以興王道於旦暮者。秦、楚僣號稱王,?夷狄之類,使其得志,無復人道矣。惟齊乃太公舊壤,而宣王乃帝舜餘裔,又恢廓質魯,適在威王之後,有綱紀英傑之風。故孟子不入秦楚,而盤薄於宣王者,蓋有以也。夫。孟子黙觀天下諸侯有可以行道者,非一日也,聞宣王有易牛之心,此聖王之心也,顧宣王未知之耳。此所以因有保民而王之說,而宣王有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之問,乃舉易牛之事以問之,因以大其不忍之心,王道至此而大明焉。夫不忍牛之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此心即聖王之心也。聖王以此心及民,故不忍民之飢凍不得其所,而爲之五畆之宅,百畆之田,謹庠序之教,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而?不飢不寒,不轉屍於溝壑,此謂之聖王也。今齊王不忍與聖王同,然齊王不忍施之於一牛,而聖王不忍施之於百姓,此孟子所以指其不忍之心,而挽之進於王道焉。夫王道亦大矣,乃止在不忍處,儻非異類,誰無不忍之心乎?是王道人人所固有矣,非孟子指出,其誰知王道之要止在不忍耶?則孟子有功於名教也大矣。然孟子之開陳,有造化之功,學者不可不細考也。其曰百姓?以王爲愛也,夫旣許齊王不忍爲聖王之心,以開其爲善之路,又言百姓?以王爲愛,以箴其於百姓無慈惠之實。豈不以齊王平昔?門之征,市㕓之賦,租斂之入,靡不苛刻,而凶年飢歳,老弱轉溝壑,壯者散四方,而無賑施之政乎?百姓習知王之吝嗇也,故以羊易牛,?以爲愛。愛非仁愛之愛,乃愛惜之愛,謂吝嗇也。使民不信王如此,豈平時無恩以及之乎?故見今日之恩及禽獸,反以爲以小易大也。然孟子旣箴其失,又進其志,故曰臣固知王之不忍也。齊王聞此,乃不加怒,曰然。誠有百姓者,謂百姓誠有此言也。又曰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其辭平易曲折,亦可以見齊王度量寛大有容矣,此孟子所以喜之也。且又解之曰,王無怪於百姓之以王爲吝嗇也,以羊之小易牛之大,彼又烏知王之本心哉。若以爲王痛牛之無罪而就死地,不知羊有何罪而不䘏乎,是羊亦可痛也。論其無罪而可痛,則牛羊一等也,又何擇焉。孟子恐齊王以爲百姓不知其心,遂有愠怒之意,故痛爲剖析,則孟子之諳練物態,備歴人情,亦巳深矣。而開陳明白,使人心地洞曉,豈非學力哉。王聞牛羊何擇之語,乃自知痛牛之無罪而不䘏羊之可矜也。此心之錯也。乃笑曰:是誠何心哉。然論我本心,非愛其財也,旣以羊易牛,以小易大,冝乎百姓之謂我愛也。孟子又恐齊王忘其不忍之路,又擴大之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術,路也。以不忍牛之觳觫,是乃仁發見之路也。方見牛而未見羊,故仁發於牛。夫何故?以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齊王以孟子深知其心,乃大說,而舉詩爲之證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然齊王當時行不忍之心而不識其幾,因孟子指之爲聖王之心,乃識此心之著見處,一指之力,可謂大矣。何以知其爲識不忍之心也?其曰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夫孟子之言不忍,而齊王體之,乃知不忍之爲戚戚,其深得聖王之心也明矣。乃能指此心以問孟子曰:所以合於王者何也?孟子知其幾巳發不可遏也,故急挽之使加於百姓焉。加於百姓,王道成矣。其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是也。王旣不然,以爲否矣,乃急轉其幾,去其好利之心,而又使之進於王道焉。其曰: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爲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爲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爲不用恩焉是也。雖識夫不忍爲王者之心,然其間又在乎能用之者。能識而不能用,與不識同。識而能用,乃如乾坤之運,六子,造化之役四時,陶冶一丗,埏埴万生,帝王之功所以爲巍巍也。孟子論用之說,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天下也。學而不至於用,奚以學爲哉?齊王能識於俄頃,而未能用於天下,孟子所以極論用之爲大。而余因此知聖王之學全在此也。齊王猶未逹夫用之之說。故孟子有太山折枝之喻。而極力論用之所以爲王道者。其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天下可運於掌是也。又引詩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之說爲證。且終斷之曰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巳。夫用之之要,以老吾老之心,用以及天下之老者;以㓜吾㓜之心,用以及天下之㓜者;以吾不忍一牛之心,用以及天下之民飢凍而不得其所者。一用之力,其大如此。知所謂用,則天下可運於掌握之間;不知所謂用,則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矣。夫思齊之詩,言文王雝雝肅肅,徳著於宗廟之間,知所以用之,故用於妻子,用於兄弟,用於家邦。其用也,不勞精神,不?思慮,不移蹞歩,舉此肅雝之徳,加之於妻子兄弟家邦而巳。今齊王能舉此不忍一牛之心,以加於百姓,亦不勞精神,不?思慮,不移蹞歩,而王道行矣。孟子恐齊王之未固也,又提警之曰: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爲而巳矣。用即推也。用以言其大,推以言其微,學者又不可不攷也。用則有往來闔闢之意,推則有宛轉曲折之意。今王能不忍於一牛,不能不忍於百姓者,必其心有物礙之,故有此心而不能用於百姓也。權稱輕重,度較長短。物有輕重長短,?當以權度稱較之?况不忍之心,輕於百姓,重於一牛,短於百姓,長於一牛,可不自以此心權度而稱較之乎?彼吾所以於百姓薄,於一牛厚者,此心必有所以也。豈以未推恩於百姓者,以欲興甲兵,危士臣,結怨於諸侯,未暇䘏百姓乎?王亦自知所以未推恩於百姓,非欲興甲兵、危士臣、結怨於諸侯之謂也,將以求吾所大欲耳。是知其未能推恩於百姓者,以大欲爲病也。孟子固知其大欲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乆矣。何以知其如此也?觀其問桓、文之事,其意專主於利,欲學桓、文紏合諸侯以聽其號令耳。惟其心在此,故其志專在一已,而不知以天下國家爲心,不知以天下國家爲心,則不以民爲意,故寧恩及於禽獸,而不肯及於百姓也。然孟子不直問其所欲在此,乃以肥甘不足於口,輕煖不足於躰,采色不足視於目,聲音不足聽於耳,便嬖不足使令於前爲問,何耶?蓋歷數耳目數事,人之大欲不過如是,而乃於此數事之外,不循于理,求所難致,欲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非兵革不可。用兵革,則必獨人之父,孤人之子,使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尸首異處,豈有爲民父母而所好如此乎。夫用甲兵而土地果闢,秦楚果朝,果可以莅中國而撫四夷,猶之可也。况土地未易闢,秦楚未易朝,中國未易莅,四夷未易撫乎。以如此所爲,求如此所欲,是猶縁木求魚以鄒敵楚也,然而豈終無䇿乎?第未知其本耳。其本止在前,所謂保民是也。夫推不忍之心於百姓,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則天下仕者?欲立於王之朝,天下耕者?欲耕於王之野,天下啇賈?欲藏於王之市,天下行旅?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欲赴愬於王,則雖無意於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而此數事自然至矣。齊王旣知大欲爲病,而未知其所歸趣也,故聞孟子之言曰:吾惽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甞試之。觀齊王此意亦切矣,孟子安得不盡告之乎?蓋士大夫之學,必欲有用,而所謂用者,用於天下國家也。天下國家以民爲主耳,使民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夫婦相好,郷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則吾之學乃無負於聖王,而所謂聖王之道,正在此也。孟子之學,學王道也。王道者何?以民爲主也。故孟子歷爲宣王言所以爲王之道曰、無?産而有?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産。因無?心。茍無?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巳。及䧟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嗚呼。宣王平昔觀聽鈎索。宴語講究。曽聞此言乎。大槩?欲闢土地,充府庫,論縱横,議戰?而巳,曷甞有一語及民耶。今孟子乃論士民之心不同,而喻民之所以有?心者,在於?産。惟有?産,則仰事父母,俯育妻子,樂歳?,飽足凶年,免於死亡,驅而之善,如水之就下也,其誰不樂。今也奪民之産,使仰事俯育,樂歳凶年,一?失所,欲使趣禮義,成王道也,難矣。何謂王道?五畆之宅,樹之以桑,則五十者可以衣帛而無憂矣。雞豚狗彘,無失其時,則七十者可以食肉而無憂矣。百畆之田,勿奪其時,則八口之家可以無飢而無憂矣。謹庠序之敎,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無負戴之憂矣。夫使老者有衣有肉。有代勞者。而?民不飢不寒。所謂王道。豈在虚空髙遠處乎。即此所謂王道也。余甞求王道而不得。竊取三百篇而讀之。見夫周家之民。其熈怡宴樂如此。乃知王道之實。亦在民安其生而巳矣。孟子保民而王一語,可謂盡所謂王道之說矣。請即詩以明之。夫周家君民,何其如此相愛也。民之於君也,則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民愛君如此。君之於民也,則曰駿發爾私,終三十里。君愛民如此。以天子之尊,乃與后丗子出入阡陌之間,親以酒食勸勞慰勉耘耔播種之勤。而田畯之官,又以飲食勞來左右之至親,爲甞其㫖否。其殷勤惻怛之意,有足以感動人者。其詩曰:曽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畆,田畯至喜,饟其左右,甞其?否是也。又爲之言其家人婦子載酒食以慰勞其勤勞之意。其詩曰: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饟伊黍是也。又言其室家劬勞之語,目前雖勞,他日歳成,刈穫収歛,廪藏囷積,飲酒食肉,以盡終歳之樂。其詩曰:穫之秷秷,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犉牡,有捄其角是也。又爲之言,陽氣方亨,淑鳥應?,冝執桑器,以圖蚕事。其詩曰: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是也。又爲之言隂氣巳應,鵙鳥巳鳴,冝務組績,以爲衣裳之用。其詩曰: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元載黄,我朱孔揚,爲公子裳是也。嗚呼!所謂王道,盡見此矣。孟子巳爲宣王力陳而深言之,儻能一用不忍之心以加於百姓,則夫保民而王之實可興於旦暮也。然齊王終於此而巳矣,豈非必有九五之大人,乃能用九二之大人乎?余旣惜宣王之不能用不忍之心,而又知王道之大,止在於不忍之心而巳,其何幸乎?張狀元孟子卷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