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卷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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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18

韓非子卷第十九

五蠧第四十九顯學第五十

五蠧第四十九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衆,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搆木爲巢,以避羣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鑚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説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民。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决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搆木、鑚燧於夏后氏之世者,必爲鯀、禹笑矣。有决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爲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爲新聖笑矣。是以聖人不期脩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爲之備。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兎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兾復得兎,兎不可復得,而身爲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飬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爲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衆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飬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

堯之王天下也,有茅茨不翦,采椽不斵,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曰麑裘,夏曰葛衣,雖監門之服,飬不虧於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爲民先,股無股,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譲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飬,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臘而相遺以水;澤居苦水者,買庸而决竇。故饑嵗之春,㓜弟不饟;穰嵗之秋,䟽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也,多少之實異也。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輕辭天子,非高也,勢薄也;爭土槖,非下也,權重也。故聖人議多少,論薄,後爲之政。故罰薄不爲慈,誅嚴不爲戾,稱俗而行也。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

古者大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懐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荆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䘮其國,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當舜之時,有苖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徳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脩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苖,乃服。共工之戰,鐡銛矩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戚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齊将攻魯,魯使子貢説之。齊人曰: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爲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貢之智,循徐、魯之力,使敵萬乘,則齊、荆之欲不得行於二國矣。

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寛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駻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㓂行刑,君爲之不舉,樂聞死刑之報,君爲流涕。此所舉先王也。夫以君臣爲如父子則必治,推是言之,是無亂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於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雖厚愛矣,奚遽不亂?今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子必不亂也,則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爲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爲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勝其法,不聽其泣,則仁之不可以爲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懐於義。仲尼,天下聖人也,脩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説其仁,美其義,而爲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故以天下之大,而爲服役者七十人,而仁義者一人。魯哀公,下主也,南靣君國,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於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爲臣,而哀公頑爲君。仲尼非懐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於哀公,乗勢則哀公臣仲尼。

今學者之説人主也,不乗必勝之勢而勝,務行仁義,則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勢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數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爲改,鄉人譙之弗爲動,師長教之弗爲變。夫以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姦人,然後恐懼,變其節,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於愛,聽於威矣。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踰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昜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布帛㝷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溢跖不掇。不必害則不釋㝷常,必害手則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誅也。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故,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毁随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

今則不然。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賞之,而少其家業也;以其不収也,外之而髙其輕世也。以其犯禁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悖繆也,故法禁壊而民愈亂。今兄弟被侵必攻者,㢘也;知友辱随仇者,貞也。㢘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㢘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於勇,而吏不能勝也。不事力而衣食,則謂之能;不戰功而尊,謂之賢。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弱之禍,則私行立而功公利滅矣。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犯禁者誅,而羣俠以私劒飬。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飬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爲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飬也。仲尼以爲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姦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也。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以知之矣。今以爲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則爲匹夫計者,莫如脩行義而習文學。行義脩則見信,見信則受事;文學習則爲明師,爲明師則顯榮。此匹夫之羙也,然則無功而受事,無爵而顯榮,爲有政,如此,則國必亂,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愛之説;堅甲厲兵以備難,而羙薦紳之飾;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飬遊侠私劒之屬。舉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國平,飬儒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簡其業,而於游學者曰衆,是世之所以亂也。

且世之所謂賢者,貞信之行也;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今爲衆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知,則民無從識之矣。故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之事,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於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若夫賢良貞信之行者,必將貴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無不欺之術也。布衣相與交,無富厚以相利,無威勢以相懼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脩明術之所燭,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於不欺之士?今貞信之士不盈於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則治者寡而乱者衆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羣官無姦詐矣。

今人主之於言也,説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於行也,羙其聲而不責其功。是以天下之衆,其談言者務爲辨而不周於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而政不免於乱;行身者競於爲髙而不合於功。故智士退處巖穴,歸禄不受,而兵不免於弱,政不免於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譽,上之所礼,乱國之術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貧,民耕者衆,執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伐,禁無用,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爲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之事也危,而民爲之者,曰:可得以貴也。今脩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爲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衆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乱也。

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無私劒之捍,以斬首爲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談者必軌於法,動作者歸之於功,爲勇者尽之於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强,此之謂王資。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則不然,士民縱恣於内,言談者爲勢於外,外内稱惡以待强敵,不亦殆乎!故羣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於從衡之黨,則有仇讎之患,而借力於國也。從者合衆强以攻一弱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衆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則遇敵受禍矣,事大未必有實舉,則圖而委,效璽而請兵矣。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地削則圖削,名卑則政乱矣。事大爲衡,未見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從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則失天下,失天下則國危,國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實,則起兵而敵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䟽。有䟽則爲强國制矣。出兵則軍敗。退守則城拔。救小爲從,未見其利。而亡地敗軍矣。是故事强則以外權士官於内,救小則以内重求利於外。國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雖卑。人臣尊矣。國地雖削,私家富矣。事成則以權長重,事敗則以富退處。人主之於其聽説也,於其臣,事未成,則爵禄已尊矣。事敗而弗誅,則游説之士,孰不爲用矰繳之説而徼倖其後?故破國亡主,以聽言談者之浮説。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當否之言,而誅罰不必其後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則不可攻也。强則能攻人者也,治則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責於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術於内,而事智於外,則不至於治强矣。

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爲工也。故治强易爲謀,弱乱難爲計。故用於秦者十變而謀希失,用於燕者一變而計希得。非用於秦者必智,用於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資異也。故周去秦爲從,朞年而舉;衛離魏爲衡,半歳而亡。是周滅於從,衛亡於衡也。使周、衛緩其從衡之計,而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賞罰,尽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則其利少,攻其國則其傷大。萬乘之國莫敢自頓於堅城之下,而使强敵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術也。舎必不亡之術,而道必滅之事,治國者之過也。智困於内而政乱於外,則亡不可振也。

民之政計,皆就安利,如辟危窮。今爲之攻戰,進則死於敵,退則死於誅,則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馬之勞,家困而上弗論,則窮矣。窮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門而完解舎,解舍完則逺戰,逺戰則安。行貨賂而襲當塗者則求得,求得則私安,私安則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衆矣。

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今世近習之請行,則官爵可買,官爵可買,則商工不卑也矣。姦財貨賈得用於市,則商人不少矣。聚斂倍農,而致尊過耕戰之士,則耿介之士寡而髙價之民多矣。

是故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説,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古者,爲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劒者,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積於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脩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蠧之民,不飬耿介之士,則海内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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