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髥將軍傳

紫髥將軍傳

紫髥將軍者。姓周氏。名文郁。字蔚宗。嘗州宜興人也。長身美鬚髥。深沈好書。能譚文武大略。天啓中。奴酋陷遼陽。杖劍謁高陽公于關門。首建四衞之議。公喜而執其手。呼爲紫髥將軍。留幕中。叅預謀議。丁卯。奴掠朝鮮。踞黃海道。文郁率師赴援。覆舟獐子島。有神人敎之。登木浮海而免。崇禎已巳。奴酋入大安口。袁崇煥督師入援，文郁主旗鼓，鏖廣渠門，殺奴千人，傷僞六王子。奴移營南海子，旋引去。崇煥、文郁兩肋集矢如蝟，幸重鎧不受傷。崇煥坐謀逆，下詔獄。遼兵潰而東　上，卽家起高陽爲督理，甫抵關，立命文郁軍前贊畵，冐雨雪一日夜，馳祖帥營，勸諭還師。庚午三月，高陽以四城未復，興東江牽制之師，命茅元儀、陳繼盛及文郁統龍武中左右恊兵以往。四酋懼，自永平潜回瀋陽。中恊兵譁，改文郁爲中恊副總兵，兼攝左右兩恊。舟泊覺華島，而劉興治之變作，興治，興祚之弟。興祚在奴中，自㧞歸，戰死永平城下，所謂劉愛塔者也。興祚死，興治居皮島。陳繼盛署島事，流言關門。興祚未死，自奴中有書招興治，興治領夷丁，且有變。興治大恨，誘殺繼盛等二十餘人。揚帆至小平島，距旅順五十里。文郁擕傔從數人，輕舟泊島口。興治來見，意頗施易。文郁令戎服趨謁，少挫折之。已而開顔語曰：爾兄初見閣部于關西，與我結爲兄弟，誓以死報國。太平之戰，以八百騎敗奴，萬騎血戰死綏，爲東人忠勇第一。今爾以睚眦讐殺，負叛逆之名，不亦傷乎！早自爲計，束身歸命，殺賊自贖。閣部念爾兄，必請貰爾罪。我一門忠義之名，爾念頭再一蹉跌，無救處矣！興治長嘆失聲，又耳語曰：島中將士，非盡兄弟骨肉也；身在絶島，惶急相隨；若一登陸，人自尋活路，安知不借爾爲功！興治矍然失色。少定，惎之曰：閣部有成言矣。陳繼盛欲殺興治，非興治欲殺繼盛也。諸人之死，夷丁䕶主人誤及之，非興治使之也。奏去本章，自家不知文義，慿人做去。爾但依閣部說，閣部必爲爾主張。興治唯唯别去。文郁往興治營，直入帳中，夷漢兵執刀斧，猙獰離立。酒酣，語興治舟小，欲借宿帳中。興治欣然陪宿。至夜半，忽逸去，文郁如弗聞也。留營中五日，島衆呼噪索餉，口語籍籍，開誠慰論，衆皆帖服。比入舟，並舟數十艘列炬呼嚻，弓刀戞戞然。文郁曰：此興治嘗我也。干掫竟夕，鈴拆相聞，侵晨皆散去。部將逃匿?島，擊傷東師之過島者。興治怒，令島衆繞舟號愬。文郁夜臥不起，呼其將擁被語之曰：二將逗遛，畏避流言，島叛自解。今又激島衆殺我，以實其言。汝等墮其計中，可趣取我首去。島衆不足恤，劉氏從此無噍?矣。興治大悔悟。翼日飲餞，文郁，使人扶而拜之，搏顙大哭而别。九月，興治敗，奴于靑山鳳凰城。捷聞，高陽上奏曰：興治斬奴三十餘級，雖不足以自贖，其誓與奴絶，則已明矣。副總兵周文郁以口舌爲甲兵，跳身虎穴而偃臥其中，擕其衆，堅其心，申明　皇上威德，一操一縱，使百十跋扈，蛟螭豺虎，咸就一手，調服數萬兵民，賴以安定。首當敘錄，以爲忠勤之勸。當國者惡文郁從海外來，無所贈遺，引同姓嫌絀文郁不敘，高陽嘆息而已。當興治變起，四酋尚據灤、永，興治所領皆精甲降夷，盡奪兵船商舶。奴方馳僞檄誘島衆，興治勾連奴孽，不南走，登則西扣關；不歸，奴則盤踞皮島，奪鮮人馬市之利，借地以交奴，如宋李全故事。國家方急，奴安所得餘力制島？論者以謂平島之功，與四城驅奴相爲表裏，孤貧赤手爲權倖抺摋，至今，未有能訟之者。此可爲嘆息也。

壬申二月，孔有德陷登，圍萊，文郁奉　詔率津師千六百人赴海外協勦。賊擁衆數萬，自登入海，圍旅順，結老營于龍王堂，自率精銳屯雙島。我師單弱，僅龍武左右兩營。乃僞立內丁二營、火器一營、招練一營，夷丁百人，更番出哨，夜分布各艘唱夷歌，遼人能夷歌者和之。賊聞之，謂我營中皆夷丁也。十六日，遣將焚龍王堂老營。十八日，遇賊雙島，浮屍蔽海而下。賊知老營熸，乘風遁去，追擊之，沉其八舟，獲叛將毛承祿，旅順之圍始解。二十三日，追賊至三山島。二十四日，至廣鹿島。二十九日，至黃骨島，先後焚獲賊舟四十餘艘，獲僞副將、都司、旗鼓、叅謀官四十餘人，僞副將蘇有功者。孔賊在登叅將馬聰等十四人謀以元旦行香時縛賊，有功告變，賊盡殺十四人，妻妾貲産盡給有功，幷統其衆。有功擒孔，賊益氣奪。三十日，追賊至獐子島，中國之地始盡。賊初欲據獐島，西北阻江，西南控制諸島。及旅順結奴掠鮮鼓，煽叛將出沒海上，爲所欲爲。至是乃遁入鴨綠江，壹意投奴矣。文郁會舟師入江，檄朝鮮遏賊投奴要路。初十日，與賊戰鴨綠江卓山，擒僞都司等官三十六人。十三日，合兵攻賊于蔴坨。鮮兵軍陸，我師軍水，兩戰皆大捷。耿賊遣僞官乞降，請修築南關，復金州以自贖。鎭兵忌其功，要擊之，二叛乃繇西北遁，合奴營、奴舟列馬耳山下，結營于九連城。文郁遣部將於馬耳山下下流縛草爲空營，泅人候奴睡熟舉火，奴舟火發，誤奔空營，營中火亦起，奴自相蹂殺，無算。是時朝鮮陪臣都巡察使雒君興、金自點來會師，吏曹叅議李行遠來奉書，奴遣使英俄兒仄遺書朝鮮求欵，請以耿賊質軍中。欵議成，則並歸孔賊。文郁方條列具　上，而革任聽勘之　㫖至矣。耿賊得罪，老奴逃回皮島，至是逡巡不敢去，奴歸叛以求欵，我用鮮以欵奴，其名甚正，視武陵用瞽人之事何如？惜乎其不就也。文郁率單師追賊洪流巨浸中，轉戰三千餘里，殺傷賊十之八九，俘獲數千，雖未能禽孔馘，耿亦足以復命矣。諸鎭以畏敵敘賞，文郁以血戰鐫責。東事之不平，豈盡疆事之失哉！

文郁歸，貧無以爲家，僑居武林，布衣徙步，閉門讀書，作邊事小紀，敘高陽幕府及袁督行閒事甚覈。擔簦游武夷，訪曹能始于三山。能始敘而傳之，刻其詩于十二代選中。歸而謁余虞山：曰：高陽旣殁，文郁當爲公死矣。與閩人蔡鼎無能。無錫顧杲子方極論制禦闖、獻方略，其言曰：逆賊竊據上游，江南重地，當廣搜豪傑，多集義勇，盡收草莽輕俠，團聚爲兵肘腋。淸則內無他虞反側，歸則外有勁旅，庻幾先聲，可奪其魄也。逆賊焚　陵僣號，天人弗與，日捱一日，坐失時機。彼將撫江漢，掠全蜀，守豫南、扼楚東，則我從何處下手，不亦儼然敵國乎！今荆、襄失而不與宋同禍者，以有西北諸路可進也。我師繇唐、鄧進則掣其右，繇隨、德進則牽其左，舟師?流以批搗其胸，蜀師出房、竹以橫截其腰，秦師守關、隴以控扼其靣，堂堂正正，不錯不亂，可一鼓而完二十年不了之局也。鼎拊膺嘆曰：高陽死，宿將盡，天留紫髯爲國家辦賊耳！文郁别去，約旬月復來，久之不至。杲來，訃曰：紫髥歸，病不汗，十日死矣。　　　　　　　　　贊曰：

曹能始敘邊事。小紀曰：髯之志，以報國爲重，而酬知已次之。自廣寜失，已無全遼，高陽出而始定議，守寧爲守關，奴騎撤回，僞城震動。故丙寅之春，袁督得以却虜守寜。若已巳之再出，驅奴復土，神京晏如，又不待明也。關門遣師助禁，在奴未入口之先；迎敵克捷，在奴已迫畿之後。此叚公案，非身在行閒，誰知之者？時事日非，人才日少，追往以思來，在國而不在人也。予讀之而悲髥之志焉。嗚呼！紫髯死矣！髥死，賊愈熾，衡、永、秦、晉相繼陷沒。暇日攤書，髥所論次方略，依然敝簏。蟫蠹中爲之嘅然太息，作紫髥將軍傳。庻幾後世有論髥之生平而悲其志如能始者。牧齋初學集卷第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