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巖戒雷法師傳-轻识

靈巖戒雷法師傳

戒雷震公者，鿄谿人也。其父治生於金閶，童子時，捨公於靈巖山玉庵師者出家。山爲吳中勝道場，宋元時，圓照本、了庵欲二宗師皆弘法於此。相傳有智積菩薩一齒，骨?古銅色，徑二寸許，山中供養巳乆，莫知所自。又有吳王夫差遺址，琴臺、石井、響??、西施洞，名流賦詩者多及之。公少時出塵，鮮窺章句。玉庵師者，曾行脚少林，善武事，山巓平衍，酒闌月上，每以此誘公?。公骨癯而性穎，手?快利，遂亦擅其家聲。稍長，落髮知學詩，捐去舊?，淸宵白月，靜几孤燈，恒不寐，吟咏自適。到山之士，皆以詩知公，樂與公游，或欲擕之詩酒場中，公不屑也。遂之?國寺茂林和尚處受具，極其愼重，路途徃來，衣鉢必俱。天啟三年冬，余初行脚過郡，?宿天宮寺，與芸居玄若機公有契，逗留齋中。機公亦好吟，坐必稱曰：靈巖山有無聽，志大而能詩，且句意新絶，不落時?口吻。余曰：公能記一二否？機公隨誦響尚傅殘葉，秋疑未出厓之句，余躍然心喜，其時公葢號無聽也。次日，機公偕余走胥關，覓小舟，訪公于靈巖。公見余如夙契，晤對數日，爲余道山中古蹟，復同登堯峰絶頂，觀寶雲泉。時一雨法師將講華嚴玄談於華山，公亦將執經座下，期余同聽，因導余先見法師。見法師巳，余同機公轉芸居，公獨囘靈巖。有問公自山來?余，一衲飄然，氣味若不?。余因初心欲叅博山，遂别公。次年春，余?前約，從江西返吳門，?趨山中。時玄談巳講過半，公深爲余惜。期?，公復偕余入城，留連芸居，與機公相對累日。公之臨平聽唯識，余入洞庭休夏，且欲覓巖棲，究巳躬事。布帆秋風，會機公渡湖?余，言花山可進道。公亦從武林還，復聚首支公講堂。公時閲論，侵晨興，中夜而寢，飛塵滿案，不暇拭也。余在堂，亦隨公閱論，爲灑掃之。深夜放叅，空山寂靜，余獨坐禪。其時同堂皆有志之士，寸陰是惜，從旦至暮，與梵夾相對，動靜出入，絶不交言。偶觸物起興，始拈韻分題，公必黙坐搆思，余則爲炊爐㵸茗。詩成共觀，閧堂舞蹈，然必推公詩爲長。公時有母，甘㫖闕如，而花山主人、戒堂老師，一號咸黙，爲設法供贍。?公一志?經，同侶義之。開歳，春光撩人，公拉余看梅山下。會有禪者自金粟來投偈，余與公隨而和之。禪者愕曰：二公之資皆不凡也，何滯此？余因其從㬰，遂問金栗路腰包下山，公屹不爲動。及秋，聞湛然和尚講法華於會?顯聖寺，公偕四五友渡錢塘焉。冬，坐禪於天華。會?舊?，諸刹坐禪皆曰不語，或村徒衆營供多，遂職首座，無論道?。公鄙之，乃曰：若此也，我老牧，何樂叅禪爲？棄而之金粟，爲余道：禪不足叅，莫若同聽經去。余訝之，詢其故，公以不語禪告。余曰：公但見不語之禪，而未見有語之禪也，姑俟之。會夜叅金粟老人，拈一棒入堂，問者雲興，老人隨棒隨答，公罔測厥㫖。有頃，余又擕公廵堂，見皆苦寒叅學之士，非飽暖庸?之流，公始自失，遂入方丈叅禮。老人愛其英發，不假辭色，方將大成之。公掛搭一月，緣省母，復歸吳門。公意必欲一探敎乘，始放心叅禪，於是焚膏繼晷，出入賢首、天台間，究六相、十玄、四悉、三觀?同之㫖，有得於心，絶不自衒。然吳丅皆知有公，花山、龍樹、貝葉、芸居乃其最相知處，乆寓之所，特未肯歸本山，莫知公意也。公性甚孤硬，有不可憶事，毎自蹙頞而口絶不談，所以雖雅度君子無是過也。其去花山時，會有?公者，公不與較，?意於詩曰：靑天落落高雲孤，我不得意將何圖？又曰：而?欲去深深塢，但?人心不畏虎。一日，從靈巖囘，有詩曰：峰頭儻亦如人面，兩?何能復敢開？其排悶葢如此也。又甚豪宕，當夜坐，愛秉大燭，或懸小燈，眉宇爲之不?。知公者，每從公所欲，?曰：世間大樂秪三件：一、了生脱死；二、登甲?臚；三、縱橫鿄山。其語本謔，聞者皆絶倒，然?此可以窺公之氣矣。或者曰：戒探敎也，牧叅禪也，所趨?途，何其誼甚篤？不知公雖探敎，無一毫綿軟態，純是衲子骨氣，於學務日新，於禪特未甘，冷湫湫地去?，不若余拌一生做個癡獃漢也。設公肯棄文字，依憑宗宿，冷?豆爆，其機辯當過余十倍，余能忘情於公哉？公初在靈巖，寓意詩酒，酒酣則歌，或持竿起舞，婆娑月下，未知所謂律儀梵行也。一日淸晨，山衆俱出，公獨在，有老僧龎眉雪頂，若所?阿羅漢者，扶杖而來，公驚而迓之，入室安坐，奉以盃茗。老僧誡公曰：子非無根?者，何從事詩酒而不習佛法？公?常絶不肯下人受敎，逮見老僧道容軒然，意非凡士，弗敢以抗，遂禮拜，唯唯受命。老僧喜而出，徐步戸外，公又送之至百步階，老僧顧公曰：止。遂不見百步階。昔有圓照禪師墖焉，衆歸，公語之，爭奇其事，然不知所謂，公獨黙喻，從是受具聽講，一變其?。識者曰：此祖師爲公示身也。公在龍樹，有禪者欲難公，相見時，卒以二豆置卓上曰：誰爲賔？誰爲主？師何不道？公?拈一顆在手，指卓上豆曰：此是賔，此是主，子試道看。禪者語塞，公大笑。公又晤一宗匠，請公截斷葛藤，公曰：何爲葛藤？宗匠曰：佛説三藏十二部。公進曰：如何無葛藤？宗匠曰：唤作竹箆則觸，不喚作竹箆則背。公又大笑曰：道觸道背，非葛藤乎？宗匠亦語塞，公乃曰：要知法無定相，了得底人，漁歌牧唱皆非葛藤，況佛三藏十二部乎？故公雖不叅禪，其機致甚敏，非夙有根?，能如是乎？老僧之言爲足徵也。葢公神明内斂，而外恂恂然若不足，不知?每易之。公當暮秋從武林還，同?百人，夜半盜至，大驚，計無所之，公在船尾向衆曰：無譁，吾衛汝。乃拈一短竹獨立，見盜登?，公撥之，盜隨仆水，如是者撥數人，盜畏，乃急剌船而去。其時同?人但聞水中有聲，不知盜半仆水矣。盜去，始奇公，天明悉禮謝而去。而沈子壁甫，公乆交也，㑹崇煥?公督遼陽，辟沈爲幕賔，欲得公偕行，一觀塞外，且欲以功名䇿公，公辭謝。雲間陳眉公先生，?内重望也，游靈巖，見公詩而愛之，期公屢徃，公置度外，絶不趨走，其高蹈之行有如此。新安儒者汪浩生，放言不覊，?空文席，與公契。一日擕汪遠去，不知所向，余徧覔，乃見於陳墓破道士院。汪則不冠不履，圖書滿牀，公則敝衣垢襪，凭倚筆硯。既見余，以公能隱爲奇，汪與公又謂余能?爲奇，相顧大笑，莫逆於心。汪讀書毎中夜而起，公亦如之，?爲聚首數日。他日又?公於道士院，汪適他去，獨留一蒼頭給公。時巳仲冬，窗牖無紙，空室?風，公夜讀必三鼓。一夕寒甚，與公共榻，公内衣猶絺綌焉。余因憐公，解衣授之，公傲然自若。顧公生平于財貨服玩絶不留意，?竆途困轍，興致高遠，未肯苟干於人，?甚相知，亦不以告，其固竆之品又如此。公曩曾叅金粟老人，愛臨濟宗?截痛快。?午冬，老人過蘇州北禪，將之南嶽，公忽斬絶所學，毅然求侍，老人喜而攝之，?爲同學遮留而止。識者曰：公具有向上根器，特未有决定志，仁者先難而後獲，公又欲速證此，雖公之長，亦公之所短也。善哉！古宿云：叅禪須如調絃之法，急則絃斷，緩則不鳴。緩急得中，禪可叅矣。公其微有差，乃不得爲河北烜赫兒孫?其初志歟？後數年，余在明州，踪跡與公疎，而意氣無間。凡過吳門，必一晤公。公聞余寓處，亦必趨來，劇談竟日，詼諧?笑，慷慨淋漓。間有?客在座，臭味不投，公?俛首如木，此其?也。公於?誕之禪皆不信，而獨信余所尚；論他人之詩無胸襟，而獨愛余詩。此則謂公不具?，不知余，可乎？余聞靈巖，當萬曆間住山無人，採石者衆，山漸剝落，?牧上下，古樹斬伐，山孤甚矣。所謂玉庵師者，適遊方過吳，見山而憐之，自誓扞?牧，拒採石，重興古宗師道場。然山巳半屬武弁家，遣衆來斵石，庵斥之。武弁聞而怒，知庵是少林來，遂以計要庵，將困之也。投剌請宴，庵亦心知是計，孑身赴之。酒行，門?僮僕數十，環列左右，皆目庵。庵從容曰：俟小利。武弁意其在籠中，無翼飛也。庵步於階，聳身遂登屋，騰踏而出，不與⾓。武弁驚愕，追之弗及。既而聞於官，拘庵於公庭，命膂力者百人嘯聚於外，將縛庵而撻之。庵出，見稠人如向，聳身從人頂踏去，莫知所向。從是武弁畏之，擕酒請盟，讓山焉。則靈巖至?能全面目者，庵爲之金湯也。是後山中習以爲?，遊?一登，酒腥莫禁。自公受具，後之俊流知學詩習律，叅學向上，則靈巖於?重唱佛法者，公爲之儀的也。公豈無補於山哉？公能滿庵初願，於庵剃?之恩亦既酬矣，孰謂公忘情於山也乎？公作詩有?想，古風高曠多憤慨，近體淸新婉麗，所作甚多，公但取以適興寫懷，未?欲著名而授梓，并稿亦不甚留，故公詩多散逸，公之孤風豈不高世耶？?猶記之，其在花山懷友有曰：?君心搖搖，扶笻出門外。溪邊春風早，梅蕋忽吹大。過臨平見?者有曰：向暮束半擔，高低出紅樹。野貌無寒温，世心多向背。暮秋詩曰：葉聲齊告晩，霜樹半居紅。此皆天啟丁、丙巳前之詩，是後諸什入以佛法，大意若不?于詩。然在靈巖老僧，誠公勿從事詩酒，至是公酒?盡袪，獨不能忘情於詩，豈詩癖比他習有難去耶？戊寅，余住銅井，公作秋夜有懷書扇頭相?。余復兩過龍樹，公時?日月逝矣，以四十無聞爲畏，故其居止莊重，略無昔時皃戲態，期各努力行志之所當爲。余深然之。??秋，余過禾中?法，公從汰法師闡法華於白下，公首衆法師授以法任，付僧伽黎。未幾，得疾歸吳門就醫，遂終於龍樹茶毗。慈?基公，雨法師高弟也，與公交亦乆，不忍置公骨，乃函之歸石盂山。余不及徃視，有媿於中。公諱道震，號戒雷，俗姓楊，少余二歲，其殁時正四十焉。嗚呼！莊生有言曰：用志不分，乃凝於神。公不樂小就，踽踽涼涼，苦二十年之心，於詩、於書、於賢首、於天台，皆分用其志，逮晚成而一病遂殂，其命也夫！?登彼砠，乃如之人兮，?也則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