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畿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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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11
杜畿傳
杜畿字伯矦,京兆杜陵人也。少孤,繼母苦之,以孝聞。年二十,爲郡功曹,守鄭縣令。縣囚繫數百人,畿親臨獄,裁其輕重,盡决遣之,雖未悉當,郡中奇其年少而有大意也。舉孝廉,除漢中府丞。會天下亂,遂棄官客荆州,建安中乃還。荀彧進之太祖,太祖以畿爲司空司直,遷護羌校尉,使持節,領西平太守。
太祖旣定河北,而高幹舉并州反。時河東太守王邑被徵,河東人衞固、范先外以請邑爲名,而内實與幹通謀。太祖謂荀彧曰:「關西諸將,恃險與馬,征必爲亂。張晟宼殽、澠間,南通劉表,固等因之,吾恐其爲害深。河東被山帶河,四鄰多變,當今天下之要地也。君爲我舉蕭何、宼恂以鎭之。」彧曰:「杜畿其人也。」於是追拜畿為河東太守。固等使兵數千人絶陜津,畿至不得渡。太祖遣夏矦惇討之,未至。彧謂畿曰:「宜須大兵。」畿曰:「河東有三萬户,非皆欲爲亂也。今兵迫之急,欲爲善者無主,必懼而聽於固。固等勢專,必以死戰。討之不勝,四鄰應之,天下之變未息也;討之而勝,是殘一郡之民也。且固等未顯絶王命,外以請故君爲名,必不害新君。吾單車直往,出其不意。固爲人多計而無斷,必僞受吾。吾得居郡一月,以計縻之,足矣。」遂詭道從郖津度。且觀畿去就。於門下斬殺主簿巳下三十餘人,畿舉動自若。於是固曰:殺之無損,徒有惡名,且制之在我。遂奉之畿。謂衞固、范先曰:衞、范,河東之望也,吾仰成而巳。然君臣有定義,成敗同之,大事當共平議。以固爲都督,行丞事,領功曹,將校吏兵三千餘人,皆范先督之。固等喜,雖陽事畿,不以爲意。固欲大發兵,畿患之,說固曰:夫欲爲非常之事,不可動衆心。今大發兵,衆必擾,不如徐以貲募兵。固以爲然,從之。遂爲貲調發,數十日乃定。諸將貪多應募而少遣兵,又入喻固等曰:人情顧家,諸將掾史可分遣休息,急緩召之不難。固等惡逆衆心,又從之。於是善人在外,陰爲己援,惡人分散,各還其家,則衆離矣。會白騎攻東垣,高幹入濩澤上黨諸縣殺長吏,弘農執郡守。固等密調兵,未至,畿知諸縣附已,因出,單將數十騎赴張辟拒守。吏民多舉城助畿者,比數十日,得四千餘人。固等與幹、晟共攻畿,不下,略諸縣,無所得。會大兵至,幹成敗,固等伏誅,其餘黨與皆赦之,使復其居業。是時天下郡縣皆殘破,河東最先定,少耗減。畿治之,崇寛惠,與民無爲。民嘗辭訟,有相告者,畿親見爲陳大義,遣令歸諦思之,若意有所不盡,更來詣府。鄉邑父老自相責怒曰:「有君如此,柰何不從其敎?」自是少有辭訟。班下屬縣,舉孝子、貞婦、順孫,復其繇役,隨時慰勉之。漸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犬豕,皆有章程。百姓勤農,家家豐實。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敎也。」於是冬月脩戎講武,又開學宮,親自執經敎授,郡中化之。
韓遂、馬超之叛也,弘農、馮翊多舉縣邑以應之。河東雖與賊接,民無異心。太祖西征至蒲阪,與賊夾渭為軍,軍食一仰河東。及賊破,餘畜二十餘萬斛。太祖下令曰:「河東太守杜畿,孔子所謂『禹,吾無閒然矣』。增秩中二千石。」太祖征漢中,遣五千人運,運者自率勉曰:「人生有一死,不可負我府君。」終無一人逃亡,其得人心如此。魏國既建,以畿為尚書。事平,更有令曰:「昔蕭何定關中,宼恂平河内,卿有其功,閒將授卿以納言之職;顧念河東吾股肱郡,充實之所,足以制天下,故且煩卿卧鎮之。」畿在河東十六年,常爲天下最。
文帝即王位,賜爵關内矦。徵爲尚書。及踐阼,進封豐樂亭矦。邑百户,守司隸校尉。帝征吳,以畿為尚書僕射,統留事。其後帝幸許昌,畿復居守。受詔作御樓船,於陶河試船,遇風没。帝爲之流涕。詔曰:「昔冥勤其官而水死,稷勤百穀而山死。故尚書僕射杜畿,於孟津試船,遂至覆没,忠之至也。朕甚愍焉。」追贈太僕,謚曰戴矦。子恕嗣。
恕字務伯,太和中爲散騎黃門侍郎。恕推誠以質,不治飾,少無名譽。及在朝,不結交援,專心向公。每政有得失,常引綱維以正言,於是侍中辛毗等器重之。
時公卿以下大議損益,恕以爲「古之刺史,奉宣六條,以清靜爲名,威風著稱,今可勿令領兵,以專民事。」俄而鎭北將軍吕昭又領冀州,乃上䟽曰:
帝王之道,莫尚乎安民;安民之術,在於豐財。豐財者,務本而節用也。方今二賊未滅。戎車亟駕,此自熊虎之士展力之秋也。然搢紳之儒,横加榮慕,搤腕抗論,以孫、吳爲首,州郡牧守,咸共忽恤民之術,脩將率之事。農桑之民,競干戈之業,不可謂務本。帑藏歳虚而制度歳廣,民力歳衰而賦役歲興,不可謂節用。今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而承喪亂之弊,計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然而二方僭逆,北虜未賔,三邊遘難,繞天略帀;所以統一州之民,經營九州之地,其爲艱難,譬策羸馬以取道里,豈可不加意愛惜其力哉?以武皇帝之節儉,府藏充實,猶不能十州擁兵;郡且二十也。今荆、揚、靑、徐、幽、并、雍、涼緣邊諸州皆有兵矣,其所恃内充府庫外制四夷者,惟兖、豫、司、兾而已。臣前以州郡典兵,則專心軍功,不勤民事,宜别置將守,以盡治理之務;而陛下復以兾州寵秩吕昭。兾州户口最多,田多墾闢,又有桑棗之饒,國家徵求之府,誠不當復任以兵事也。若以北方當須鎮守,自可專置大將以鎮安之。計所置吏士之費,與兼官無異。然昭於人才尚復易;中朝苟乏人,兼才者勢不獨多。以此推之,知國家以人擇官,不爲官擇人也。官得其人,則政平訟理;政平故民冨實,訟理故囹圄空虚。陛下踐阼,天下斷獄百數十人,歳歳增多,至五百餘人矣。民不益多,法不益峻。以此推之,非政敎陵遲,牧守不稱之明效歟?往年牛死,通率天下十能損二;麥不半收,秋種未下。若二賊游魂於疆場,飛芻輓粟,千里不及。究此之術,豈在彊兵乎?武士勁卒愈多,愈多愈病耳。夫天下猶人之體,腹心充實,四支雖病,終無大患;今兖、豫、司、兾亦天下之腹心也。是以愚臣慺慺,實願四州之牧守,獨脩務本之業,以堪四支之重。然孤論難持,犯欲難成,衆怨難積,疑似難分,故累載不爲明主所察。凡言此者,類皆䟽賤;䟽賤之言,實未易聽。若使善策必出於親貴,親貴固不犯四難以求忠愛,此古今之所常患也。
時又大議考課之制,以考内外衆官。恕以爲用不盡其人,雖才且無益,所存非所務,所務非世要。上䟽曰:
書稱「明試以功,三考黜陟」,誠帝王之盛制。使有能者當其官,有功者受其禄,譬猶烏獲之舉千鈞,良、樂之選驥足也。雖歷六代而考績之法不著,關七聖而課試之文不垂,臣誠以爲其法可粗依,其詳難備舉故也。語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若使法可專任,則唐、虞可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吕之輔矣。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法爲,終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於以崇揖讓之風,興濟濟之治,臣以爲未盡善也。其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舉,試辟公府,爲親民長吏,轉以功次補郡守者,或就增秩賜爵,此最考課之急務也。臣以爲便當顯其身,用其言,使具爲課州郡之法,法具施行,立必信之賞,施必行之罰。至於公卿及内職大臣,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也。
古之三公,坐而論道,内職大臣,納言補闕,無善不紀,無過不舉。且天下至大,萬機至衆,誠非一明所能徧照。故君爲元首,臣作股肱,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是以古人稱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枝;帝王之業,非一士之略。由是言之,焉有大臣守職辨課可以致雍熙者哉!且布衣之交,猶有務信誓而蹈水火,感知己而披肝膽,徇聲名而立節義者;況於束帶立朝,致位卿相,所務者非特匹夫之信,所感者非徒知己之惠,所徇者豈聲名而已乎!
諸蒙寵禄受重任者,不徒欲舉明主於唐、虞之上而已;身亦欲厠稷、契之列。是以古人不患於念治之心不盡,患於自任之意不足,此誠人主使之然也。唐、虞之君,委任稷、契、夔、龍而責成功,及其罪也,殛鯀而放四凶。今大臣親奉明詔,給事目下,其有夙夜在公,恪勤特立,當官不撓貴勢,執平不阿所私,危言危行以處朝廷者,自明主所察也。若尸禄以爲高,拱默以爲智,當官苟在於免負,立朝不忘於容身,絜行遜言以處朝廷者,亦明主所察也。誠使容身保位,無放退之辜,而盡節在公,抱見疑之勢,公義不脩而私議成俗,雖仲尼爲謀,猶不能盡一才,又況於世俗之人乎!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爲迂闊,不周世用,此最風俗之流弊,創業者之所致愼也。後考課竟不行。樂安廉昭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恕上䟽極諫曰:
伏見尚書郎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罰當關不依詔,坐判問。又云「諸當坐者别奏」。尚書令陳矯自奏不敢辭罰,亦不敢以處重爲恭,意至懇惻。臣竊愍然爲朝廷惜之!夫聖人不擇世而興,不易民而治,然而生必有賢智之佐者,蓋進之以道,帥之以禮故也。古之帝王之所以能輔世長民者,莫不逺得百姓之懽心,近盡羣臣之智力。誠使今朝任職之臣皆天下之選,而不能盡其力,不可謂能使人;若非天下之選,亦不可謂能官人。陛下憂勞萬機,或親燈火,而庶事不康,刑禁日弛,豈非股肱不稱之明效歟?原其所由,非獨臣有不盡忠,亦主有不能使。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豫讓苟容中行而著節智伯,斯則古人之明驗矣。今臣言一朝皆不忠,是誣一朝也;然其事類,可推而得。陛下感帑藏之不充實,而軍事未息,至乃斷四時之賦衣,薄御府之私穀,帥由聖意,舉朝稱明,與聞政事宻勿大臣,寧有懇懇憂此者乎?
騎都尉王才、幸樂人孟思所爲不法,振動京都,而其罪狀發於小吏,公卿大臣初無一言。自陛下踐阼以來,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寧有舉綱維以督姦宄,使朝廷肅然者邪?若陛下以爲今世無良才,朝廷乏賢佐,豈可追望稷、契之遐蹤,坐待來世之儁乂乎!今之所謂賢者,盡有大官而享厚禄矣,然而奉上之節未立,向公之心不一者,委任之責不專,而俗多忌諱故也。臣以爲忠臣不必親,親臣不必忠。何者?以其居無嫌之地而事得自盡也。今有䟽者毁人不實其所毁,而必曰私報所憎,譽人不實其所譽,而必曰私愛所親,左右或因之以進憎愛之說。非獨毁譽有之,政事損益,亦皆有嫌。陛下當思所以闡廣朝臣之心,篤厲有道之節,使之自同古人,望與竹帛耳。反使如廉昭者擾亂其間,臣懼大臣遂將容身保位,坐觀得失,爲來世戒也!
昔周公戒魯矦曰「無使大臣怨乎不以」巳言賢愚,明皆當世用也。堯數舜之功,稱去四凶,不言大小,有罪則去也。今者朝臣不自以爲不能,以陛下爲不任也;不自以爲不知,以陛下爲不問也。陛下何不遵周公之所以用,大舜之所以去?使侍中、尚書坐則侍帷幄,行則從華輦,親對詔問,所陳必逹,則羣臣之行,能否皆可得而知;忠能者進,闇劣者退,誰敢依違而不自盡?以陛下之聖明,親與羣臣論議政事,使羣臣人得自盡,人自以爲親,人思所以報,賢愚能否,在陛下之所用。以此治事,何事不辦?以此建功,何功不成?每有軍事,詔書常曰:「誰當憂此者邪?吾當自憂耳。」近詔又曰:「憂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後私即自辦也。」伏讀明詔,乃知聖思究盡下情,然亦怪陛下不治其本而憂其末也。人之能否,實有本性,雖臣亦以爲朝臣不盡稱職也。明主之用人也,使能者不敢遺其力,而不能者不得處非其任。選舉非其人,未必爲有罪也;舉朝共容非其人,乃爲怪耳。陛下知其不盡力也,而代之憂其職,知其不能也,而敎之治其事,豈徒主勞而臣逸哉?雖聖賢並世,終不能以此爲治也。
陛下又患臺閣禁令之不密,人事請屬之不絶,聽伊尹作迎客出入之制,選司徒更惡吏以守寺門;威禁由之,實未得爲禁之本也。昔漢安帝時,少府竇嘉辟廷尉郭躬無罪之兄子,猶見舉奏,章劾紛紛。近司隸校尉孔羡辟大將軍狂悖之弟,而有司嘿爾,望風希指,甚於受屬。選舉不以實,人事之大者也。嘉有親戚之寵,躬非社稷重臣,猶尚如此;以今況古,陛下自不督必行之罰以絶阿黨之原耳。伊尹之制,與惡吏守門,非治世之具也。使臣之言少蒙察納,何患於姦不削滅,而養若昭等乎!
夫糾摘姦宄,忠事也,然而世憎小人行之者,以其不顧道理而苟求容進也。若陛下不復考其終始,必以違衆迕世爲奉公,密行白人爲盡節,焉有通人大才而更不能爲此邪?誠顧道理而弗爲耳。使天下皆背道而趨利,則人主之所最病者,陛下將何樂焉,胡不絶其萌乎!夫先意承旨以求容美,率皆天下淺薄無行義者,其意務在於適人主之心而已,非欲治天下安百姓也。陛下何不試變業而示之,彼豈執其所守以違聖意哉?夫人臣得人主之心,安業也;處尊顯之官,榮事也;食千鍾之禄,厚實也。人臣雖愚,未有不樂此而喜干迕者也,迫於道,自彊耳。誠以爲陛下當憐而祐之,少委任焉,如何反録昭等傾側之意,而忽若人者乎?今者外有伺?之宼,内有貧曠之民,陛下當大計天下之損益,政事之得失,誠不可以怠也。恕在朝八年,其論議亢直,皆此類也。
出爲弘農太守,數歳轉趙相,以疾去官。起家爲河東太守,歲餘,遷淮北都督護軍,復以疾去。恕所在,務存大體而已,其樹惠愛,益得百姓歡心,不及於畿。頃之,拜御史中丞。恕在朝廷,以不得當世之和,故屢在外任。復出爲幽州刺史,加建威將軍,使持節,護烏丸校尉。時征北將軍程喜屯薊,尚書袁侃等戒恕曰:「程申伯處先帝之世,傾田國讓於靑州。足下今俱杖節,使共屯一城,宜深有以待之。」而恕不以爲意。至官未期,有鮮卑大人兒,不由關塞,徑將數十騎詣州,州斬所從來小子一人,無表言上。喜於是劾奏恕,下廷尉,當死。以父畿勤事水死,免爲庶人,徙章武郡,是歲嘉平元年。恕倜儻任意,而思不防患,終致此敗。
初,恕從趙郡還,陳留阮武亦從淸河太守徵,俱自薄廷尉。謂恕曰:「相觀才性可以由公道而持之不厲,器能可以處大官而求之不順,才學可以述古今而志之不一,此所謂有其才而無其用。今向閑暇,可試濳思,成一家言。」在章武,遂著體論八篇。又著興性論一篇,蓋興於爲己也。四年,卒於徙所。
甘露二年,河東樂詳年九十餘,上書訟畿之遺績,朝廷感焉。詔封恕子預爲豐樂亭矦,邑百户。
恕奏議論駮皆可觀,掇其切世大事著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