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前語沈墨庵補述

舟山前語沈墨庵補述

吳鍾巒、錢肅樂、李向中、朱永佑、董志寧、沈宸荃、華夏王之仁。

舟山在大海中，與普陀並峙，隸浙之寧波，廣可千里，築城其間，約十餘里。中多渟泉，可以蓄衆。附城多膏腴沃野，可以宿飽。前代常設衛，備禦海㓂。元末，民與冦通，樂為嚮導。我太祖既招降方民，海不揚波，乃遣信國公湯和相視海道，練兵舟山，海冦以寜。既而民利於冦，不時竊發，乃盡遷居民入内地，舟山遂空。久之，居民業海者復稍稍聚。我明盛時，倣古制，亦設衛鎮撫，雞鳴狗吠，烟火相望；間生文人，始建文廟、立鄉校，有内地風。

乙酉六月，諸生鄭遵謙、刑部郎錢肅樂奉魯主監國，紹興。武臣黄斌卿、張名振先後屯聚。及紹興敗，魯監國泛海駐蹕此山。一時諸臣相從舟山者頗多，而吳、錢等七君子為最著，寜國公王之仁走死南都為最奇。嗟乎！扈海為求一死地，豈真幸一日㓂帶水濵哉！

余感七君子，其心同而事跡各見。若鄞之諸生董志寧，聞武林不守，號哭文廟。時邑紳競商?以迓北師者，課牛酒不等，㑹議演武場，惟錢肅樂獨不署名。志寜感其義，就肅樂共起。一市傭戴少?者，願附志寜之義，大書恢復二字於額，鳴金衢巷。至日中，已合數千人，又賣菜倅，願上一金助餉；視之，皆碎末千計不啻也。志寧髙懸此金為勸，遂從肅樂迎魯藩至紹興，稱監國元年。招定海總兵王之仁共守江口。魯主晉粛樂太僕少卿，不受；加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不受。又以江守功進副都，復不受；仍以?部郎廵視江上，朝夕勤動，以振作士氣。踰年事敗，監國航海，粛樂就總兵張名振保石浦。當是時，志寜已授兵部主事，統其所合數千人，戮力江干。五月事變，志寧入鄞山中，輿舟山相為聲援。

會嶺西道吳鍾巒聞唐主攺元於閩，棄官歸丰，道别妻子，密赴閩中。值延平失守，鍾巒隠於閩之城頭鄉。鍾巒字穉山，初知長興縣。丙子浙閳分考，得錢粛樂卷，稱為國士，希聲亦嚴事之。方在石浦，唐主遣使禮聘。希聲甫入閩界，而唐主失國，因踉蹌棲海壇山，苦飢，内地有義希聲者，潜粟活之。來幾，建國公鄭彩以義迎監國於鷺門，旋台粛樂，晉大司馬、東閣大學士，共復建寧及福州?屬八邑。建寧之㨗，即鄭國公王祁奮起之師也。希聲因疏薦稚山苦節，監國乃召鍾巒。丁亥，拜通政使，進禮、刑二部尚書。嘗與希聲誓：此日髙尚恬退，俱非所宜言，只有尋乾淨一片地，權放此七尺軀，聽天為之耳。其所與共間關風雨，困厄崎嶇數年不忍去者，則故長興枉獄中所脱死四也。

方建、國彩圍困福州，劉中藻奮起小福稱新鋭；鄖國祁北指仙霞扼敵援，聲勢頗雄。志寧在山中聞之，率諸生華夏等六人密走舟山，約島兵入則共起應之。有鄉老謝三賔者，倡言牛酒北迎，以志寜舉義，不得邀北寵，遂與志寕等郗，偽為其所暱，故入華夏所伺變。夏不疑，令以六人檄馳約王完勲山中。至期，總諸部合應，伺變者，直以所檄呈露。北營居告逆功。十二月之二日，粛虜伯黄斌卿果以百舟蕩壯士數千，斬招實，直抵寧波郡城下桃花渡。而先一日首事諸人已被縛，諸應兵來山中者皆逆拒。島兵俟間而起，久無所動，乃疾乘潮返。志寜微聞夏被縛，痛大事就廢，猝棄妻子，間走舟山，以圖後舉

華夏字吉甫，定海諸生。時逮訊責黨，夏曰：事自夏，無他知。秀才做事，十年無成；但起義美名，不甘讓與他人，請殺夏足矣。訊者義夏，欲釋之；夏大言曰：即不見殺，夏自不欲生。移訊，問主使，曰：太祖髙皇帝。主使問黨何人？曰：黨多人，請給筆札自填。因盡錄倪史金、黄諸先死事數十人墨乾乃止。已痛罵同鄉謝三實不已，與同事屠獻宸並就法，意屠其六人中之一乎？北營由是重華屠，而益輕謝。云華、屠致命，時，閩事中變，建國彩忌鄖國功髙撤圍去，諸郡邑皆棄。復擅殺閣部熊汝霖，衆心始離。希聲浩歎曰：敵同舟矣！積憤成膈，中有物如鐡，遂不食。

北望歎曰：安得我破膈！時移居琅琦山，監國使錦衣視疾，粛樂但?涕叩謝，不能盡其辭。病中聞某處失守，則以頭撞牀欲碎。易簀時遺命，以先帝所授員外禮殮。戊子五月，粛樂卒。有弟粛範，從唐兵部尚書劉中藻起事小福州，撃敗北師，復夀寕後從中藻戰死。時吳稚山扈蹕鷺門，得希聲凶問，大慟曰：我棄妻子如脱屣，視門人為骨肉。骨永廢，吾何望哉！適松江朱永佑、浙東沈宸荃皆由閩泛海，覲監國於鷺門。永佑與宸荃交最善，汩没波濤者數年，而與稚山同㨗南宫，常訪稚山於城頭鄉，謀所以善死之法。及椎山赴鷺門，朱、沈繼至。稚山私念失一門人，猶幸得良友，與朱、沈相誓，從草莽中益嚴君臣之禮，用攝武臣之桀鶩，故?離播遷中，體統自尊。及建國，彩棄主，擁衆走三沙。己丑秋七月，定西伯張名振扈駕就張煌言於台之臨門。八月，監國入舟山，諸臣從之。既而原職方李向中亦至。

向中字立齋，楚人，庚辰進士。初知長興。向為稚山舊治，立齋英偉傑岀，不依囘?俗。其蒞長興，獨倣稚山遺法，而能決數年疑獄，民咸以為神。至是，始識稚山。以稚山善治長興，故，遂師事稚山。余觀椎山守身勞瘁，非有奇謀殊績傾動中外，而諸君子咸降心以相從者，以守身之學能知大體。書曰：守身為大。易家人之大象亦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世治以養和平，世亂以撃人心者也。監國擢向中兵部尚書、宸荃晉東閣大學士、永佑吏部左侍郎。庚寅，閣部、宸荃為同官李長祥所嫉，憤悒棄官引匿。吳、朱留之不得，隠於舟山之僻。而中以艱在内地，越險不能奔，持䘮服廬於山曲，不視事。率卯八月一日，監國詣蛟門祭江鍾巒，侍從永佑居守。兵科給事中董志寧率水艍前導。夜半，見有大星從西北隕舟山，小星隨之隕者無數。監國即日還。中道聞北師逼山，御舟不敢近陸，間道走金門。鍾巒獨興志寧奮厲入城。城中志士頗多同心。北師攻之，環圍十畫夜，南北失援。鍾巒聞而歎恨，輒不食。志寧廵城，飛矢受傷，終不肯退。鍾巒見事急，預持禪院中萬?牌端設於學宫之尊經閣中，右廡陳髙座，積薪與座等。九月之朔，城破，向萬?牌行五拜三叩頭禮畢，自持火登髙座，即發大自焚。自稚山以十願名齋，其十終以見危授命，此日自以為不負所願云。前所脱死犯藁，葬稚山於山僻。其後幼子裔之越海訪得所脱犯擕骸費，與之偕歸。三子福之，先從太湖義奮，戰敗死。兵科給事中董志寕亦自縊。文廟與右廡宻近，稚山之火，延及遺屍，并盡於火。尚書李向中、侍郎朱永佑被執，不屈死。又玄出語痛詈，故受戮益惨焉。大學士沈宸荃已掛冠郊外，潜泛海；將歸，遇颶風，覆舟死。

初，監國航海，叛將張國柱刼魯宫眷北降。寧國公王之仁向積功江上，聞之憤懣，詣舟山，欲以義激黄斌卿討叛。斌卿請以舟師共撃國柱，輒反兵内刼之仁不備。之仁棄數十艘，盡沈其眷屬，語二子鳴謙、宣佐曰：死此無知之者。登漴闕，募肩輿，往見北土督。督勸之降，請薙髪。寧國佯曰：俟一訣内院洪子南都。既見，洪方拱禮降階，寧國即咄曰：忘國大恩，偷生俘虜，有何面目復見中原士大夫乎！洪怒甚，立殺之，遂以冠?及難。此予所謂死最奇者也。寜國志在舟山，惜不及連舟山，而必以舟山屬之。

若婁東諸生王瀚及其弟淳湛，皆希聲治太倉時所得士。乙酉，淳湛起兵太倉，陣殁，瀚於甲申冬為文告宣廟，去華山為僧。希聲方家居，作書與誓曰：台兄忠孝兩全，即此已是正果。獨不肖奉養未終，生不成生，死不成死，抱恨無窮。敢於台兄前發一誓願，必尋一死所以報知己，葢。早已致命為期矣。墨子因瀚得見希聲乎？書希聲以舟山為死所，故王瀚原無與於舟山，而亦得列於舟山。

論曰：語舟山者，先書地、後書人，與十五國之語絶殊，昌故哉！凡十五國皆中土版圖，故先書人。舟山雖附四明，而孤懸海外，非郡、非縣，丁口不登於邑、賦税不貢於朝，則又不與瓊崖同例。而諸君子所以扈魯者，且七年勿懈，所恃惟此山耳，故先書地，地詳而人始詳，詳地必及文廟，題先列稚山，事先序幼安，兩公皆致命於文廟，有以也。而語中不及土著文人，抑有遺語乎？曰：有舟山後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