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第四十五

時序第四十五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有虞繼作，政阜民暇，薰風詩於元后，爛雲歌於列臣。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詠功；成湯聖敬，猗歟作頌。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滛。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生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謡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而波震於下者。春秋以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飈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蠧六蝨，嚴於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孟軻賔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淸風，蘭陵鬱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觀其豔說，則籠罩雅頌。故知暐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

爰至有漢，運接燔書，高祖尚武，戯儒簡學，雖禮律草創，詩書未遑，然大風鴻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賈誼抑而鄒枚沉，亦可知巳。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栢梁展朝讌之詩，金堤製恤民之詠。徵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䇿，歎兒寛之凝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噐而被繡。於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臯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餘采，莫與比盛。越昭及宣，實繼武績，馳騁石渠，暇豫文㑹，集雕篆之軼材，發綺轂之高喻。於是王襃之倫，底祿待詔。自元曁成，降意圖籍，笑玉屑之諫，清金馬之路。子雲銳思於千首，子政讐校於六藝，亦巳美矣。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餘影，於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興，深懷圖䜟，頗略文華。然杜篤獻誄以免刑，班彪參表以補令，雖非旁求，亦不遐棄。及明帝疊耀，崇愛儒術，肄禮璧堂，講文虎觀，孟堅珥筆于國史，賈逵給禮於端頌，東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論，帝則藩儀，輝光相照矣。自安和巳下，迄至順桓，則有班傳三崔，王、馬、張、蔡，磊落鴻儒，才不時乏，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然中興之後，羣才稍改前轍，華實所附，斟酌經辭，蓋歷政講聚，故漸靡儒風者也。降及靈帝，時好辭製，造羲皇之書，開鴻都之賦，而樂松之徒，招集淺陋，故楊賜號爲驩兠，蔡邕比之俳優，其餘風遺文，蓋篾如也。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貎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於漢南，孔璋歸命於河北，偉長從宦於青土，公幹徇質於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子俶，德祖之侶，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袵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槩而多氣也。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何、劉羣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貴英雅顧盻合，章，動言成論。於時正始餘風，篇體輕澹，而嵇、阮應繆，並馳文路矣。

逮晉宣始基，景、文克構，並跡沉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膠序篇章，弗簡皇慮，降及懷，愍，綴旒而巳。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揺筆而散珠，太冲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璧之華，機雲摽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摰成公之屬，並結藻清英，流韻綺靡。前史以爲運渉季世，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爲歎息。

元皇中興，披文建學，劉刀禮吏而寵榮，景純文敏而優擢。逮明帝束哲，雅好文㑹，升儲御極，孳孳講藝，練情於誥䇿，振采於辭賦。庾以筆才逾親，溫以文思益厚，揄揚風流，亦彼時之漢武也。及成、康促齡，穆、哀短祚，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凾滿玄席，澹思醲采，時灑文囿。至孝武不嗣，安㳟已矣。其文史則有袁殷之曹，孫、于之軰，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餘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㫖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治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繁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雲構。自明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飈起，王、袁聯宗以龍章，顔、謝重葉以鳯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也。蓋聞之於世，故略舉大較。

暨皇齊馭寳，運集休明，太祖以聖武膺籙，高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貳離含章，中宗以上哲興運，並文明自天，緝遐景祚。今聖歷方興，文思充被，海岳降神，才英秀發，馭飛龍於天衢，駕騏驥於萬里，經典禮章，跨周轢漢，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鴻風懿采，短筆敢陳，颺言讚時，請寄明哲。

贊曰：蔚映十伐，辭采九變，樞中所動，環流無倦。質文㳂時，崇替在選。終古雖遠，瞹焉如靣。

山人沈荆石校

文心雕龍卷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