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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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6:05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六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
○告子章句上
告子曰:性猶?栁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爲仁義,猶以?栁爲桮棬。孟子曰:子能順?栁之性而以爲桮棬乎?將?賊?栁而後以爲桮棬也?如將?賊?栁而以爲桮棬,則亦將?賊人以爲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異哉告子之論仁義也。夫性則仁義也,居之則爲仁,行之則爲義。仁義乃性之自然,非私意所能爲也。告子之意,以謂性本無仁義,乃矯揉而成仁義耳,故有?栁桮棬之說,又有以人性爲仁義之說,猶以?栁爲桮棬之說。當其設辭譬喻,其大躰則若無瑕,而其微處則大害名實。孟子學造淵微,識髙宇宙,止以一語盡破其邪見,而仁義之路廓如也。其語安在?曰將?賊?栁,而後以爲桮棬是也。夫性即仁義,而?栁非桮棬。欲爲桮棬,必斬?栁而爲之。審如告子之說,欲爲仁義,亦將斬伐人性而爲之乎?告子其學簡略,其見偏頗,私立名言,撓亂大道。嗚呼!學不可不講也乆矣。如告子論性之說,一時譬喻,似若發揚聖學,爲足以矜式,然其微處乃害道如此,則君子之於學,其可語之不精,擇之不詳乎?易曰: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故君子言必慮其所終,行必?其所敝。蓋謂是也。孟子之學,深造自得,故見微知著,睹始知終。隘伯夷而不恭下,惠、狄、許行而禽獸,楊、墨亦如於?栁而知?賊之失也。學不如是,何足以觀古今?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告子之論性,錯指習爲性;孟子之論性,乃性之本體也。觀其借水論性,以謂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謂性隨所之而見,爲善爲惡,?無分也。嗚呼!善惡習也,安可以習爲性哉?孟子以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闢之,所謂天下之至論矣。夫人之性即仁義禮智信也,以赤子入井卜之,則人性本體之善可知矣。是孟子之論善,非如告子與惡對立之善也,直指性之正體而言耳。然而叔魚之生也,其母視之,知其必以賄死;楊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聞其號也,知必滅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何也?曰:此其氣習也,非性也。所謂習者,非一時之習,乃氣禀之習也。繁弱之矢,力之激也,必至百歩而後止。江湖之水,風之激也,必至數日而後定。叔魚食我之生,非性不善也,其習之深,正當其激而不巳耳。孟子所謂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蓋指此而言耳。若夫后稷之生也,其母無災;其始匍匐也,則歧歧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憂;旣生也,傅不勤;旣學也,師不煩,此人性之夲也。此孟子之所謂善也。凡爲人?者,?當如此。不幸而爲叔魚食我者,非其性也,習也。正孟子所謂其勢則然也。然則何以直造性善之地哉?曰:在講學。
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學入精微,思極深眇,所以隘伯夷不恭,下惠禽獸,楊、墨妾婦,儀秦蚓仲子而貊白圭,狄許行而直夷之者??以其精微深眇不可亂也。學而未至此,則必爲邪說所亂,暴行所移。告子之學,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雷同苟簡,就所見而言,而不入於精微之義,不極乎深眇之思,至於以義爲外,以言爲先,不知探賾索隱,鈎深致逺,乃儒者之學也。說者謂其出入儒墨之學,理或然也。觀其立言曰:生之謂性。夫有生?有性,此言未爲過也。然人與草木鳥獸蟲魚等有生也,而其間草木之性與鳥獸不同,鳥獸之性與蟲魚不同。至於同是草木,而其間性亦自不同。同是鳥獸,同是蟲魚,其好惡嗜慾之性亦自不同。豈可以生之謂性一語,盡該天下萬物之性哉?孟子知其學不精微,思不深眇,必害名教,必䧟偏頗,乃以語驚之曰:生之謂性,猶白之謂白與?乃對之曰:然。果苟簡雷同,無所分析,至於如此。又問曰: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又對之曰:然。是告子之意,以人與草木鳥獸蟲魚同一性也,豈非害名教而䧟偏頗歟?夫白羽、白雪、白玉雖等是白色,然比而觀之,其間不同處,逈然與天地相遼。惟義入精微,思極深眇者,乃能分大體於錙銖,辨異同於毫末。事事如此,所以極天下之邪說不能亂其心,舉四海之暴行不能移其見。告子雷同如此,苟簡如此,宜乎以儒學墨,以義爲外,以言爲外,以言爲先也。誠如其所見,以白羽、白雪、白玉等爲一白,則其以犬之性爲牛之性,以牛之性爲人之性無疑矣。嗚呼!此豈非害名教而䧟偏頗乎?使其說行,則人與禽獸一等耳。禽獸可獵,人亦可獵矣,此夷狄豺虎之見也。夫豺虎不分人獸一等而食之,使人人如告子之見,去而莫反,逺而難追,則斯民將如何哉?爲血爲肉,同與禽獸登鼎爼而充滋味矣,豈不害事乎?荀?有性惡禮僞之說,此亦學不精微,思不深眇,雷同苟簡之病也。不知其說一行,其弟子李斯祖述之,得志於秦,以性爲惡,乃行督責之政;以禮爲僞,乃焚六經之籍,坑天下之儒。荀?亦豈謂其學遂至於此哉?故罪嬴秦者當罪李斯,而罪李斯者當罪荀?;罪荀?者,當罪其學不精微,思不深眇,遽立名言,以亂天下。以荀?而觀,則夫告子之說孟子,豈得不窮探而極詆哉?然則士大夫學問當如之何?武王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聦明作元后。其分别如此,豈肯與人畜同一性哉?惜乎。告子不之知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内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爲恱者也,故謂之内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爲恱者也,故謂之外也。曰:?秦人之炙,無以異於?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炙亦有外與?
告子先以墨子之學亂其中,故所見顛倒,殆似不可告語者。此學非而博,順非而澤,言僞而辯,行僻而堅,執左道以亂政者,先王?在所殺,而不以聽,至於百家之說,由商之學,非先王之書,悉禁無習者,董仲舒所以發憤也。告子遊孟子之門,爲日乆矣。而左道之論,非聖之說,略無忌憚,公然信之而不疑。嗚呼!不知在先王之丗,明盛之朝,入可誅可禁之數乎?亦可怪也。然先王所以待之如此之嚴者,則以亂人心術,難遽洗除也。故曰:生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學士大夫可不以告子爲戒乎?夫食色,人欲也,乃指爲性,與前人牛同性之說合矣。今又昌言仁内非外,義外非内之說,以叩孟子,且有彼長我長,彼白我白,?因於外之說,直以義爲外而不疑。學問乖踈,識見偏頗如此,良可憐也。孟子恐其人馬不辨一等而長之,又從而白之,使人畜莫分,以害名教,故有無以異白馬之白、長人之長以箴之,且指義之極處而爲之言曰: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夫彼長我長,惟人爲然。使草木犬馬在長者之傍,彼豈知長者當尊敬乎?然則彼長我長,我長者果誰乎?當自知仁義之所在矣。乃執迷不反,遂非不悛,而曰: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反覆無?,紊亂名實。噫長楚人之長,長吾之長,其長之者其誰耶?終日馳騖,四海,奔走九州,認路人爲至親,而其家庭之間,堂寢之奥,父母兄弟之親,乃生平未曽識也,豈不顛沛乎?孟子憫之,故有秦炙吾炙之說,以指其歸。且?炙者其誰耶?即長人之長者是也。炙有秦吾,而?之者無秦吾,亦猶長有楚吾,而長之者無楚吾,隨所寓而見耳。使告子識?之者,則識長之者,識長之者,則義之在内,夫復何疑柰何邪說深入,淪肌膚而浹骨髄,豈易掃除乎?物則亦有然,謂?炙之閒,亦有斯理也。學不精微,思不深眇,乃於日用處失之,可不爲之大哀邪。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内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内也。郷人長於伯兄一歳,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郷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荅,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爲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郷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季子豈亦學墨者乎?何其見識㒹沛與告子同也。仁義禮智信?,性中發用,必欲以義爲外者,其意欲以尊敬爲外事,不知所以尊敬者出於誰耶?公都子對曰:行吾敬。亦可謂善對矣。季子乃有郷人伯兄之問,又有酌則誰先之問。公都子有敬兄之對,又有先酌郷人之對,?,名對也。季子見識㒹沛,必欲紊亂是非,以遂其私說,亦可謂繆用其心矣。何以知之?觀其指所敬在此,指所長在彼,以謂義果在外,亦可笑矣。彼其敬之者、長之者自何而來耶?此理亦易明矣。公都子雖學於孟子,然而其學未入乎精微,其思未極乎深眇,一爲季子所亂,便茫然不知所荅。孟子乃代荅其說,有敬叔父敬弟之問,又逆知有敬叔父之對;又有弟爲尸則誰敬之問,又逆知有敬弟之對;又有惡在其敬叔父之問,又逆知其有在位之對;又有庸敬斯須之敬,以極其繆說。季子聞此發藥之論,可以盡弃,鄙見,廓然入吾大道中矣。乃復執迷不復,遂非不悛於無?之中,轉肆無?,乃有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意以敬?因外而生。又以其說爲得䇿,強自解曰:義果在外,非由内也。季子死矣,使其有靈,吾將提耳而誨之曰:敬之者,虚空耶?墻壁耶?抑人耶?有人則有敬,是敬由人生,非虚空墻壁能敬叔父、敬弟也。不知人之所爲敬者,自何而來乎?長者在前,尊敬之心肅然自生,必謂之外,可乎?公都子因孟子代答之說,其心了然,不復疑閡,乃有冬日飲湯,夏日飲水之說,豈亦在外之對?大明敬之者在我,而不在外,亦可謂入吾聖賢閫奥中矣。然則孟季子乃公都子之藥,不因季子無?之問,何以得寤義之精微深眇處乎?彼季子固吝之病,何時而可瘳也?哀哉!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爲君而有象,以瞽瞍爲父而有舜,以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非與?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有之?羞惡之心,人?有之?㳟敬之心,人?有之?是非之心,人?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㳟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舎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筭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彛,好是懿徳。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
孟子言性善,深合孔子之論,而超百家諸子之上,是其所見,人人?可以爲尭。舜其?於名教也大矣。告子以性爲無善無不善,此不識性之正體者也。或以謂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以文、武民好善,幽、厲民好暴實之,此論染習,非言性也。或以有性善,有性不善,以尭爲君而有象瞽,䏂爲父而有舜,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此論氣習,非論性也。論染習,論氣習,與夫不識性之正體者?,非善論性者也。其善論性者,莫如孟子。夫孟子之所論性善者,乃指性之本體而言,非與惡對立之善也。夫性善何自而見哉?於赤子入井時,可以卜矣。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有怵愓惻隱之心,怵愓惻隱,忽然而發,巳墮於情矣。性發爲情,乃爲怵惕惻隱,以情卜性,可以見其爲善矣。夫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人?有之,其用則爲
仁義禮智,此性之所固有者,外務豈能鑠之哉。然而至於不仁不義、無禮無智者,非天性也,特出於不思,墮於䧟溺,卒使至美之才,終爲弃物。吁,可惜也!如告子輩不知,乃不能指其正體,而忍以私意紊亂之,可勝歎哉!使告子之說行,則善不善??無與於性。如或者前說行,則其罪一歸於君上,而不知自責。如或者後說行,則善不善??歸於天而無與於人事。傷名敗教,莫此爲甚。惟孟子有性善之說,則人?知本有堯舜之資,特出於不思耳。思之如何,求吾性善之本而巳矣。使求之不巳,一旦豁然,則耳目口鼻?無虚弃,仁義禮智隨事發生,豈不大哉。故孟子有求得舎失,倍蓰無筭之說,欲人自盡其至美之才耳。且引詩物則秉彛好德,以證其性善之說。夫有物必有則,夫物所以引吾善也。物者,情也,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德。夫秉彛,性善之謂也。故所好者無他,懿德而巳矣。性善之論,復何疑哉。荀?揚雄認人欲爲性,故或謂惡,或謂善。韓愈又分爲三品,?,聖門罪人也,惡足以知性。
孟子曰:冨歳子弟多頼,凶歳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䧟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爲屨,我知其不爲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也,則天下何嗜??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恱我心,猶芻豢之恱我口。
孟子見天下之人,?天地之德,隂陽之交,鬼神之㑹,五行之秀氣,深知人性善,超然異於羣生,深識先王所以設爲學校以輔相裁成之意,深識以聖賢孝友之資,而至於爲愚不肖,所以有尭舜與人同之說,有聖人與我同?之說,有牛山之喻,有不能盡其才之歎。使孟子得志,將取三代學校之制,擇其可行於時者行之。髙者使由此爲聖賢下者猶不失爲孝友必矣。其爲學校也如之何。自禮樂射御書數而教之,以至於格物知至,誠意正心,脩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夫何有不肖之人乎。故有冨歳多善,凶歳多暴之說。冨歳即先王之時,凶歳即六國之時也。又有麰麥之說,其推而極於聖人與我同?之說,又引龍子之說,引易牙之說。天下之口相似、耳相似之說,又充而極於口同嗜、耳同聽、身同美、心同然之說,其意止謂人?可以爲聖人耳。夫心同然,則性善之說也。以其性善,故心所同然者,理也,義也。何謂理?何謂義?理即義之本體,義即理之見於用者。惟性善所以恱理義,恱理義所以可以爲聖人也。且麰麥之豐耗,以地肥磽雨露,人事之不齊,子弟之善暴以冨歳凶歳之不齊,則人之爲聖賢愚不肖,則以學與不學之不齊。使地有髙下,均得雨露栽培,則麰麥何爲而不豐?使人之常心均得遇冨歳以自適,則子弟何爲而不善?人之善性均得學校之教育,則天下何爲而不爲聖賢孝友哉?嗚呼!孟子性善,故見聖人與我同?。荀?性惡,故至李斯而焚書坑儒,行督責之政,而秦遂至於亡。則夫孟子之學,真得孔子之正統者歟?
孟子曰:牛山之木甞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爲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孽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爲未甞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爲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爲,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逺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爲未甞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舎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郷,惟心之謂與。
昔伯樂見鹽車之馬而增歎,卞和抱荆山之璞而悲泣,則以千里之馬,而乃屈於鹽車,連城之璧而乃埋於塊石故也。馬玉乃乗駕操執之用耳,識之者尚爲之眷眷,况仁義禮智?生於人,其用固有大於玉與馬者,而丗無識者,使淪胥䧟溺,爲愚不肖,可不爲之大哀耶?天下?以民爲無知,民爲至愚,民爲蚩蚩,而孟子獨見其爲天下之至寳。人人具有仁義禮智之性,人人可以爲士君子,爲聖人。上之人不知保護愛惜,使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或使之爲盗賊,或䧟之於刑罰,或驅之於死地,以快其并兼進取之心,或坑四十萬於長平,或斬二十四萬於伊闕,以取英雄謀䇿之名,遂使斯民無復聞聖賢之學,而朝不謀夕,放意於愚不肖之地,以自苟其平生。孟子静觀黙察,欲援之於聖賢之域而不可得,徒發於嘯歌言語,以遂其區區之志焉。此所以有牛山之喻,有日夜所息,雨露所潤,萌蘖之生之說,又有斧斤之伐,牛羊之牧之說。此蓋言山之性無非美材,而困於牛羊斧斤之壞,不得遂其性也。又有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之說,有放其良心猶斧斤於木之說,有日夜所息,平旦之氣與人相近之說,又有旦晝梏亡之說,有夜氣不存,其去禽獸不逺之說。此蓋言人有仁義之心,而時君丗主不知教養之,而乃有前數者之病?。其日夜之所息,心開智長,童冠勝於㓜,年四十勝於三十。其平旦之氣,清明靜一,亦知善之可好,惡之可惡。然自平旦之後,接物遇事,父垂老而母多病,妻號寒而兒啼飢,而又上有權謀以道其詭詐,上有吞并以啓其闘爭,自朝至夕,無復人理,去而復來,止而又作,如桎梏之拘係,左右先後,進退前郤,而不得少休息於仁義之地。旦晝巳過,事則巳矣,夜氣之生,無所抑遏,冝得遂志於天與之仁義矣,然而梏亡之甚。猶江湖之浪。風?息而勢未定。繁弱之矢。弓巳弛而力方來。夜氣微薄。豈能當此旦晝梏亡之勢乎。是以夣寐紛紜。境色顛沛。凡理不當爲而事害名教者。?安行而樂爲之。其去禽獸。特夣覺之間耳。相去幾何哉。事至於此。則亦巳矣。嗚呼。丗之士不探其本心,而觀其末迹,乃以謂民無知,民至愚。民蚩蚩未甞,有聖賢之才,豈不厚誣天下乎。夫山本有美木,人本有仁義之心,斧斤牛羊,凌踐斬伐,使美木無自而生,安可誣山爲無美木乎。非禮非義,軒輊推挽,使仁義無自而生,安可誣人爲無仁義乎?使山有厲禁,牛羊不得而入,則干雲蔽日之材,可以爲明堂之用矣。使人有敎育,非禮非義不到其前,則聖賢孝友可以爲國家之用矣。故又有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之說。又引孔子操存舎亡,惟心之謂之說。夫心有何物哉?仁義而巳矣。有禮義以涵養之,則所謂操也,將見仁義不可勝用矣。無禮義以防範之,則所謂舎也,將見愚不肖隨在而有矣。心出入有何時哉?操養之則可使至於聖賢,背舎之則可使極於愚不肖。嗚呼!以天下爲心者,其於斯民,豈可忽哉!於孟子之言,亦惡可不三復而味之哉!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