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庸偶得
武俠小說及其世代
──《讀金庸偶得》新版弁言節錄
文/舒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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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本色文藝。可以說從五十年代中一直到六十年代末,算是台灣武俠小說的黃金年代。
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的本色文藝。我的童年與少年時期的台灣,是一個看武俠小說的地方。
倘有一天,你在花蓮或台東某一小鎮下了火車,只見那裡很多木柱磚牆的房子,青少年穿著汗衫,趿著木拖板,站在巷口講話;若還有那種情景,若還有那樣地方,便我等可以回到讀武俠的年代了。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與中期的台灣,不僅是大街小巷有小說出租店,有古意盎然的筆名如武陵樵子、南湘野叟、古如風、秋夢痕、柳殘陽、雲中岳,有興人思古幽情的書名如《江湖夜雨十年燈》、《紅袖青衫》、《古瑟哀絃》、《一劍光寒十四州》,也正好少年子弟多的是被頻於戰...
武俠小說及其世代
──《讀金庸偶得》新版弁言節錄
文/舒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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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本色文藝。可以說從五十年代中一直到六十年代末,算是台灣武俠小說的黃金年代。
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的本色文藝。我的童年與少年時期的台灣,是一個看武俠小說的地方。
倘有一天,你在花蓮或台東某一小鎮下了火車,只見那裡很多木柱磚牆的房子,青少年穿著汗衫,趿著木拖板,站在巷口講話;若還有那種情景,若還有那樣地方,便我等可以回到讀武俠的年代了。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與中期的台灣,不僅是大街小巷有小說出租店,有古意盎然的筆名如武陵樵子、南湘野叟、古如風、秋夢痕、柳殘陽、雲中岳,有興人思古幽情的書名如《江湖夜雨十年燈》、《紅袖青衫》、《古瑟哀絃》、《一劍光寒十四州》,也正好少年子弟多的是被頻於戰亂、遷徙流離、憤鬱經年的父親生育下來而致易於桀傲不馴、勇於鬥狠,以是成為所謂的「太保」。而市鎮的生活阡陌,即以台北為例,每走幾百公尺,便可能有一幫眾聚點;什麼「四海」「竹聯」「海盜」「血盟」「飛鷹」「龍虎鳳」等幫派,甚至成功新村、松基一村、四四南村、正義東村等,這類同質背景聚落也可以是外村人的龍潭虎穴。
那個年代,是一個「當時」靜止不動的年代,像是人可以按自己的意識活在他心想的古時莽野。一段戰事稍歇、巿景百無聊賴、人心一籌莫展的苦悶年歲裡,於是對武俠小說這套不涉眼前、無關宏旨有一份寄情,或是說對恍恍高世有一片悠然遠想。
什麼樣的人讀武俠?
什麼樣的人在讀呢?必是對「中國」略有認識或略有聽聞之人;不管他是早先得之於廟台前的歌仔戲、得之於巷口小店的小人圖畫、得之於圓牌上的封神榜故事,或者在學堂裡受習過幾篇中國古文、幾章中國史地……等等。
有著什麼樣的情緒之人會樂於去讀呢?或許也可歸納出來:(1)在現實社會中,有一絲「逸出」之念者。如課考繁重的學子;如他是理工科的專業人才,卻常有公忙之餘想如何如何者。(2)癡人。一逕在追尋某種能矢志凝情之事或物的人。(3)尋常的信而好古者。
於是那些好閒來泡茶、翹腳看報、揮扇吟戲、燃煙吞霧、圍桌雀戰、兩人對奕、月下獨酌、夏夜乘涼、談古今……等等之人會去讀它。
韜光隱晦者讀它,抱殘守闕者讀它。
並且,昔日歲月端的是極其容許這類生活調調。
於是在區公所送公文的,或是在機關做門房的,學校裡的工友,看管腳踏車的,皆可以是名正言順的讀武俠小說者。
甚至你看一個人,會想,「他是個看武俠的。」往往這種感覺硬是很準。
什麼樣的人寫武俠?
什麼樣的人寫武俠小說呢?文學系歷史系的教授們沒怎麼聽說過有寫武俠小說的;陳世驤沒寫,夏濟安沒寫。
不少寫武俠小說的,常是學歷不甚高者,甚至很年少便勇敢率爾下筆的。
柳殘陽開始寫時,只是高中生。他那時一個學生寫書所賺的稿費比他父親校級軍官的餉還要高。
五十年代中期,寫一部二十來冊的武俠小說,據說可以買一幢樓房。
太多的武俠作家,他之所寫,依據的不是深厚的國學知識,依據的不是透徹的文學理論,依據的未必是洗練的人生見解或世故的人情經驗;他們還不來得及找取依據便自下筆寫了。
或許他們靠的也是讀前人的類似原型便已躍躍然要試著說自己的話、講自己的故事。很可能臥龍生寫《風塵俠隱》或《飛燕驚龍》,是來自於讀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而自己有感要抒,而終至寫成一本武俠小說。
武俠故事中多有受朋友之託而致自己受累之情節,譬似司馬遷李陵事蹟,然武俠作家未必詳讀過《史記》、《漢書》,未必讀過〈太史公自序〉或〈報任少卿書〉。小說人物常意興風發,豪情萬丈,「當其欣於所遇,曾不知老之將至」「禮豈為我輩設也!」「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往往如魏晉人物,然武俠作家也未必詳讀過《世說新語》。
武俠作家熟讀的,亦不外是中國傳統孩子詳悉的《七俠五義》,是《彭公案》,是《水滸傳》,是《三國演義》。
金庸武俠的引進金庸所著十餘部武俠,寫人物情態,則栩栩如在眼前;寫故事,則奇中有致;以其體製完整,起束周全,堪稱近代武俠小說集大成者。然其引進台灣過程,亦頗周折。七十年代初,先有盜版以《萍蹤俠隱錄》書名掩代《射鵰英雄傳》、後有以《小白龍》書名掩代《鹿鼎記》,悄悄流通於租書店。七十年代末,遠景出版社公開引進後,全台讀者遂為之風靡。
然金庸之洋洋說部,其實寫於五十年代中至七十年代初,那個年代原也是台灣讀與寫武俠小說的高峰年代。只是當年台灣讀者因書禁而緣慳一面。
六十年代中,我還是個初中學生,偶因機緣得閱香港武史出版社所出的《天龍八部》。黃色封面,共三十五冊。每冊一百頁,含四回,每回之前有插圖一幅。當時一口氣讀完,只覺文筆典雅、學養深厚,女主人翁王玉燕(新版改為「王語嫣」)美麗脫俗教人不捨,卻不知作者金庸是誰。其最感印象深刻者,是蕭峰死義之壯懷激烈,痛人肺腑。當時便隱隱覺得:台灣的武俠小說中找不到壯烈如此者。
誠然,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藝情牽,還珠的時代也無有壯懷激烈如此者。
民國十九年的張恨水其於北洋軍閥時代所情牽志繫者,遂有《啼笑因緣》。
魯迅於民國十二年,則寫有《阿Q正傳》。
舒國治
一九五二年生於台北。七十年代以少少幾篇作品(如小說〈村人遇難記〉)嶄露頭角。原有意投身電影,終返寫作。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七年浪跡美國;一九九八獲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之〈遙遠的公路〉可為此期間生活與創作的寫照。
一九九○年冬返台長住,自此所寫,多及地方(如〈水城台北〉),多及旅行(〈香港獨遊〉),多及小吃(〈粗疏談吃〉)等生活之散文。而其中最常著墨的題材,竟是閒晃。
著有《門外漢的京都》、《理想的下午》、《讀金庸偶得》等書。
關於舒國治,中年男子,好流浪,散文絕妙,出書不多。
關於作者我們知道的真的不多,只知道與他聊天時,有幾次聽他不斷讚嘆:「嗯,這厲害,這厲害……」聽著都覺得好笑,不過就是一些平常事吧。某日朋友聚會,舒國治也在其中,大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不知怎麼談到法國,有人說起法國建築,先說羅浮宮,後來又說龐畢度中心的設計師,然後就停住了,...
舒國治
一九五二年生於台北。七十年代以少少幾篇作品(如小說〈村人遇難記〉)嶄露頭角。原有意投身電影,終返寫作。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七年浪跡美國;一九九八獲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之〈遙遠的公路〉可為此期間生活與創作的寫照。
一九九○年冬返台長住,自此所寫,多及地方(如〈水城台北〉),多及旅行(〈香港獨遊〉),多及小吃(〈粗疏談吃〉)等生活之散文。而其中最常著墨的題材,竟是閒晃。
著有《門外漢的京都》、《理想的下午》、《讀金庸偶得》等書。
關於舒國治,中年男子,好流浪,散文絕妙,出書不多。
關於作者我們知道的真的不多,只知道與他聊天時,有幾次聽他不斷讚嘆:「嗯,這厲害,這厲害……」聽著都覺得好笑,不過就是一些平常事吧。某日朋友聚會,舒國治也在其中,大家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不知怎麼談到法國,有人說起法國建築,先說羅浮宮,後來又說龐畢度中心的設計師,然後就停住了,因為怎麼都想不起設計師的名字,這時舒國治緩緩開口:「我記得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叫做什麼Renzo Piano的……」,屋主在書架上翻查資料,果然拼字絲毫不差。大家都忍不住讚嘆:「嗯,這厲害,這厲害……」
舒國治是台北城裡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