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飞曲谱(上下册)

联合创作 · 2023-09-30 07:54

从一九五三年,我辑印《粟庐曲谱》至今,已历二十八个年头了。这段时间,既不算太长,可说短也不短,因为一弹指间,我其已到了八十岁的晚年。就在我的尘劫余生中,得到几位从事昆曲工作的好友和同学的协助,现在又辑成了这部《振飞曲谱》,当然感到高兴。清稿已毕,即将付印,愿意借此机会,吐露几句久久盘旋于胸臆之间的心情。

我和昆曲,建立了七十五年的关系,几乎与自己生命之树的年轮,同样久远。我一辈子唱曲、演戏,也听曲、看戏,毋庸说,我对它的感情是极为深厚、浓郁的,与此同时,随着体会的逐步深化,就更亲切地了解到昆曲的利病和演唱者的甘苦。

就这个剧种的发展史来考察一下,它的剧本文学如古典名著《单刀会》、《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在世界著作之林中,早已取得很高的声誉;它的舞台艺术也形成了优秀的传统,而给予其他剧种以有益的影响。但是,正像世间一切事物一样,“福兮祸所倚...

从一九五三年,我辑印《粟庐曲谱》至今,已历二十八个年头了。这段时间,既不算太长,可说短也不短,因为一弹指间,我其已到了八十岁的晚年。就在我的尘劫余生中,得到几位从事昆曲工作的好友和同学的协助,现在又辑成了这部《振飞曲谱》,当然感到高兴。清稿已毕,即将付印,愿意借此机会,吐露几句久久盘旋于胸臆之间的心情。

我和昆曲,建立了七十五年的关系,几乎与自己生命之树的年轮,同样久远。我一辈子唱曲、演戏,也听曲、看戏,毋庸说,我对它的感情是极为深厚、浓郁的,与此同时,随着体会的逐步深化,就更亲切地了解到昆曲的利病和演唱者的甘苦。

就这个剧种的发展史来考察一下,它的剧本文学如古典名著《单刀会》、《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在世界著作之林中,早已取得很高的声誉;它的舞台艺术也形成了优秀的传统,而给予其他剧种以有益的影响。但是,正像世间一切事物一样,“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成败、兴衰的基因往往是同时并存的。昆曲由发生、发展到旺盛,曾经出了许多作家和作品,包括剧本、曲子和表演方面。其中水平不一,成就各殊,是正常的现象。然而,即使以上乘者而言,也不能称为绝对的完美无缺,何况得失、利弊,总是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不过相互消长,时隐时显而已。当我国戏曲,由宋杂剧、南戏到金院本、元杂剧,逐渐推进、衍变,直到明、清传奇,昆曲剧本文学的体裁和形式就宣告完成;而就在此时,它的弊病也立即暴露出来了。一是语言文雅,脱离生活,怎么能要求观众携带了辞书、韵府之类来剧场看戏呢?二是篇幅冗长,不适用于舞台实际,一部戏二、三十出,四、五十出,甚至长达二百四十出,又如何能在民间广为流传呢?(这里暂置其内容于不论,仅言其形式上的问题。)正由于整本传奇难以演出,因而历代艺人努力于表演的提高,在一部传奇之中,抽出几个折子戏,进行了精雕细刻的琢磨和实践,大大地发展和丰富了表演程式。可是,折子戏推进了,整本戏却湮没了。到现在,数以百千计的传奇,就没有一个可以整本演出的。结果是昆曲只剩几百个无头无尾的折子,使人无法了解其完整的情节,因而它日益脱离群众。今天的昆曲工作者从事剧本的整理改编,姑且不论内容上的推陈出新,单是形式上的删汰繁冗、完整结构,任务已十分艰巨。在表演方面,对程式的过分偏重,又导致了某些烦琐、空洞的毛病,成为昆曲艺术继续前进的障碍。

至于昆曲声腔的得失,也存在类似的情况。试按历史文献,由大曲、转踏而鼓子词、唱赚、诸宫调,而宋词、北曲,而海盐、余姚、昆山、弋阳四大声腔,音乐结构体制渐趋完善,曲牌、联套的形成,宫调理论的建立,以及唱曲技法和戏曲音韵的系统化等等,不能不说是我国戏曲音乐的长足进步,为昆山腔水磨调的出现准备了深厚的前提条件。虽然明确为魏良辅亲自订定的曲谱,并未流传下来,后世所唱的昆曲《浣纱记》谱子是否魏氏原订,也没有充分可靠的根据可以断定,但把现存较早的曲谱如《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吟香堂曲谱》、《纳书楹曲谱》等等,联系传称徐麟(灵昭)帮助洪昇所订的《长生殿》全谱和叶堂(怀庭)所订《牡丹亭》全谱来作研究,昆曲音乐也是由简到繁、由

粗到精的,这个发展过程,灼然可见,应当承认是戏曲音乐史上足以肯定的成就。可是,某些形式主义的弊病,例如不顾词意、语气的依字行腔,节奏过于拖沓等等,越到后来越明显,实在是无可讳言的。

在歌唱艺术上,也有利钝互见的情况。我国戏曲是由清唱形式开端的,所以历代都有人专门研求唱曲艺术,这些人称为“唱家”。到明代后期,苏州虎丘山每年中秋的盛大会唱,历久不衰,是后来江浙各地曲会、曲社的滥觞。我自幼随侍父亲参加过许多业余唱曲组织,在苏州、杭州、上海、北京、南京等地见过许多曲家,听过许多曲子。这种唱曲名为“冷板曲”:又称“清曲”、“清工”,有别于登台表演的“剧曲”、“戏工”。在这一界中,我父亲可称是位典型性的人物。曲家们讲究吐字、发音、运气、行腔种种理论和技巧,不能否认,其中不少人很有造诣,对唱曲艺术起过推动作用。然而,清曲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它不如“戏工”的紧密结合演出,与舞台形象产生距离,这是不符合唱曲艺术的正确而严格的要求的。

基于以上对昆曲艺术几个方面的粗略回顾,我深深感到了继承革新的必要性。要认识如何继承,如何革新,则必须就构成剧种的三个主要成份:戏、歌、舞,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什么是传统中的优点,加以继承和发扬,什么是传统中的缺点,予以扬弃和改革。不以前者作为继承的基础,是对历史的虚无主义态度;不以后者为革新的对象,是对艺术的抱残守阙思想。不言而喻,这两者都是要不得的。当然,问题涉及的范围很广泛,很复杂,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但只要认真探索,慎重对待,肯定能找到正确而有效的途径。同时,“愿作春泥护落花”,必须把泥土和瓦砾仔细区别开来,才能保持并增添对“落花”的营养,使它重吐芳馨,再呈妍丽,展现姹紫嫣红的美景。

想把一个古老剧种救活,并且得到发展更新,不是少数人所能办到的,应当要求更多的有志之士,在正确方针引导下,分工协作,共同努力,来担起这个历史使命,抓紧时间,促其实现。我虽届暮龄,还不甘废弃,总打算竭尽棉薄,跟随大家参加一些工作。这部曲谱以早年接受父亲的传授为基础,参酌自己长期演出实践,作了部分改革。这只是就唱曲方面贡献一得之愚,求正于赏音者;至于有关昆曲表演问题的见解,则将另文阐述,与本谱一起作为我晚期的工作汇报。

承叶圣陶先生为本谱署耑、题词,俞平伯先生赐序,极为铭感,谨此志谢。助我编辑本谱的是上海昆剧团的陆兼之、辛清华、顾兆琪、岳美缇、蔡正仁、顾炳泉、林若君七位先生,相濡相煦,冷暖同知,这是近年来非常欣幸之事。

是为序。

俞振飞

一九八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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