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有学集卷二十八

牧斋有学集卷二十八

墓志铭

明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谥文端刘公墓志铭

明之二百五十三年，当万历之庚申期月，三朝国运促数，故相南昌刘文端公定议移宫镇，抚社稷，岿肰为一代宗臣。在事三年而去，去位十三年而卒。谦益罢免家居，孤斯　具行状，请为隧道之铭，曰：微公谁铭？吾先相国者，遭世多难，未及为而斯　又卒。孙元钊申请益力，乃喟肰叹曰：谦益，万历旧史官也。定陵复土，奔䘮入朝，移宫甫定，国论廷辨，历历在听覩中。洊历坊局，与闻国故。公与群小，水火薄射，不相容贯，皆㴱知其所以。肰其忍不抵?，奋笔别白泾渭，庸以媕婀党论，偭错靑史。谨按，庚申之八月，光宗皇帝宅忧，嗣复，即日，拜公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与蒲州韩公并命。光庙仁孝，事郑贵妃如母，李?侍受其饵，?通扇动。光庙属疾，冯几见群臣?侍红袖闯御幄，推挽皇太孙，传旨封皇太后、皇后，公要廷臣力争。而八月晦，光宗賔天，中人李进忠等阑乹淸宫门，不听群臣入临。比入，举哀毕，公诘问群奄：皇长孙当柩前即位，今不在者，何也？群奄东西走，不置对。秉笔太监王安喏曰：?侍匿禁煖阁中，不得出一步，可若何？公整襟大言：谁敢匿新天子者？安曰：徐之，公等愼勿退！遂趋而入。上见安至，呼曰：好伴伴来救我。安软语?侍，不出。诸大臣不肯退，第令一出即返。?侍颔之，且中悔，揽上裾不释手。安直前拥抱，疾趋而出。公亟迎升辇，比及门，宫中厉声呼哥儿，却还，遣使追蹑者三，反。公傍辇疾驰，掖上升文华殿，登寳座，即东宫位。群臣叩头呼万岁。肰后，择吉告庙受朝，事始大定。是日，群臣上笺劝进毕，?侍犹趋呼还阁。公亟奏曰：乹淸未净，殿下请暂居慈宁。上色喜，顾安曰：伴伴，今日安往？得髯阁下伴我，我乃无恐。公髭微修，上希见外臣，故目公云耳。翌日，冢宰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疏请移宫，群阉嗾?侍，要上盟垂帘语问，杖杀左御史。首辅德淸方公议展移宫期，公不可，曰：先朝故事，仁圣嫡母也，移慈庆，慈圣生母巳移慈宁。今何日也，可姑缓耶？?侍即日移一号殿，而天子还居乹淸，自是移宫之案立矣。先是，光庙病不能自力，兵科掌垣应山杨涟抗疏论宫府事，上特召见，俾与顾命。涟退而告天誓判?命报玉几入临，拒门，升殿柅辇，群奄持挺呌呶，声势蠭涌。涟大骂奴才，手格披靡，叱首辅，折大奄，抗论于朝房、松棚，殿廷，日以十数，而移宫始决。公每追理前事，叹且泣曰：当天位未定，朝士吉服立殿下，日高不闻宫中声，咸哗曰：事去矣，相顾不知所为。吾扶辇至文华殿，百官踉跄，隔数百武，交踵莫敢前，独杨给事一人奋髯沥血，声撼殿陛。今日事定，朝右以给事为口实，岂不异哉！

公受遗决策，镇定危疑，与杨文忠、徐文贞相似，而其事权有不侔者。公受事弥月，得君未久也；位即次辅，坊政未专也。上御文华时，英国公惟贤奉右手，公奉左手，首辅纡曵履，将安之乎？我趋移宫，彼议展期，非条肰左右袒乎？为主伯易，为亚旅难；为亚旅易，为亚旅之主伯难，政不一门，势有多变，前轩后轻，左支右吾，公之苦心竱力，殆有百倍于新都、华亭者。艰难获济，甘苦自知，而以将伯助余，归其力于应山。古大臣心事，惟可与天地鬼神道也。上既御极，德淸移疾，公矢心当国，谓朝廷以法祖为先，臣下以奉公为要，匡主德，重疆事，扶衰干蛊，知无不为，而大端则在乎以人事君。神庙三十余年，旧德遗直，废籍塡委，壹以大行遗诏从事，白首?艾，布满九列，辟门开牕，士气鬰肰，海内喁喁向风矣。

移宫甫竣，?侍名下李进忠、刘朝等盗内府秘藏，过乹淸门而仆，金寳累累卧地下。皇遣大臣验视，案治甚急。群小为奄画䇿曰：上怒亟，狱未易鬻也。内庭喧传?侍移宫日跣足投井，语狼籍不可闻。上冲人以违先帝为词，易撼也。司礼数悻直忤㫖，群愬安藐上位，把持法司，上必怒而逐安。如此，则移宫之案，翻，顾命诸人可尽逐，而大狱解矣。于是台省请安?侍议宽盗狱，更番诡辞以尝试上意。上初怒言者累㫖镌责，公力救乃免。及司礼安以强谏䜛?魏忠贤阿姆用事，上意薨，肰尽解，而群小乃壹意攒矢向公。东，事日亟，朝议谓非旧抚熊廷弼不能办。辽上遂起用经略，而言者交章擿公。公面奏曰：臣知君父为尊，封疆为重，恩仇祸福，非所计也。上亦心念公旧劳，委任如故。而客、魏积不相容，言者益摭拾不巳。自是去志决矣。

公司票拟，持大体，明国法，抑浮夸，遏侥幸，引绳切墨，不少假易。盗库之狱，上传饶死，群奄辨疏，径下法司，公引例执奏，封还原本，则中外交恨。魏忠贤故名进忠。攘陵工邀叙，公援祖制，内臣非司礼掌监及提督陵工不得䕃。弟姪票，止加恩三等。又数救言官攻阿姆者，则客、魏交恨。乌程相由客、魏入，以募兵要宠，与刘朝比而与内操。言官纠劾弄兵，公为之主，则阁奄交恨。谓辽事凿空捕风，东江不足倚，西援未可信，而议弃广宁者，三尺不可贷也，则岛帅、宁抚与逃臣交恨。于是群小谋翻移宫者，含沙喷血，诋䦨万端，上亦无如群喙何矣。抗疏求去，十二上，乃得请归。三年，应山逮诏狱，考?要典，既定，诏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至是而移宫之案始结。

呜呼！国家宫府之际，难言之矣。光庙毓德东朝三十余年，神祖无金寒玦离之心，宵人搆鸟乌枯菀之?。一旦长主临御，宫庭肃穆，狐焉城，䑕焉社，神焉丛，彼于社稷何有？庚申九月之事，公与应山挺身奋臂，夺幼君于妇寺之手，其为国家谋则忠矣，而奸邪丑类，未有不胆战毛?，几其万有一败者也。皂衣赤棒、瞋目而拒宫门者，李进忠等诸人耳。群小之嚢身假面、负涂豕而伏戎莽者，不知几何人也！黄金火齐，负重而伏禁地者，刘朝、田诏诸人耳；群小之飞头传翼，移铜山而攒金穴者，不知几何人也。䕶?侍缓诏狱、诤封疆、簪笔飞章者，贾继春等诸言官耳；群小之机关制使、线索提掇，簸弄于阴阳人鬼之间者，不知几何人也。公在事，逆阉犹知惮公，如仄出反入之水，犹可提捍。公去而大狱烦兴，衣?涂炭。祖宗二百余年，培养元气，凋残殆尽，雍流滔天，莫知纪极。夫肰后知公于国家以一身为止水之旧防，而痛恨群小之斩而掘之也，亦巳晚矣。应山之葬，谦益论次其事，以为公之?不?于击阉，而?于移宫。定计杀公者、非操刀之阉、而主张三案之小人。世以谦益为知言、今援以论公之进退、虽异代而犹信、不亦悲夫。

公白晳疎眉、长身玉立、与人语、声可贯耳。与其兄中丞枢部号为三刘。万历乙未，偕枢部举进士、?庶吉士，家居七年，授检讨。乙巳，中丞以考功掌计，四明相属公祈免其私人所谓四凶者，公坚辞曰：官各有守，非所敢知也。在坊局历赞善、洗马、谕德、庶子，升国子监祭酒，繇少詹事转正掌翰林院事。丁巳内计，群小大索党人，谋尽逐词林名贤，若武进孙文介、高阳孙文忠、江阴缪文贞辈，而谦益亦与焉。公叹曰：馆阁眉目，赖此数公，吾敢爱一官不以殉！众君子坚持之，皆得免。浙人谣曰：他司大熟，词林无收。谓是举善?尽斥，独不克逞志于词林也。公用是为院长，四年不迁，颀肰负海内公望，而卒受党人排笮，亦坐此也。丙辰八月，充东宫侍班官。光庙戒心狙击，间于忧疑。公请对日，呼嵩称万寿，遂称引南山乐只，万寿无疆之诗，归本忠孝，以开广其意。光庙信口应曰：读史惜三余。公拱手进曰：大禹惜寸阴，即殿下今日之心也。敬为太平令主贺。于时拜手飏言，唱颂睿质，流闻禁近，用意在密图拥祐。光庙㴱倚之，故卜相首及焉。熹庙登极，逾月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戸部尚书。次岁大婚，升袝庆陵，三礼成，阶由少保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官由戸部尚书改吏部。殿学，自武英进中极、建极皆与荫，而定陵黔川功得辞免。福淸去，上宣谕称首辅，再三控辞，以须福淸之至。福淸初有间于公，巳知其避席延伫，始为䆁肰，公终不自明也。高阳负物望，谙边略，人或间高阳，是将为蔡泽代公，公弗省，密揭荐高阳宜大用。居无何，高阳以宰相督师，亦自公发之也。公以忠诚结人主，以诚信遇士大夫，不以建白博名高，不以虚声笼物望。于六曹有综理，无刻削；于言路有援救，无呴煦。开诚布公，引咎分谤，有劳人长者之风。国是参差，风义感激，未尝有一言半词，少自贬损。辞朝日，具疏自列，其略曰：鼎湖上賔，事变仓卒。尔时光景，皇上知之、在廷诸臣胥知之。事定之后，遂谓天祐社稷，原无他虑。而危身忧国、抗声内庭者，遂以?訿去计，亦皇上所㴱测也。禁闱秘密，非臣所知。但思先帝龙潜之日、皇上鹤禁之中，翼戴何人？调䕶谁力？扶掖銮舆，抗遏要挟。当日指以为功，今日搆以为罪，上下千古。吕强、张承业与李辅国、鱼朝恩法戒昭肰，臣愿后人毋但为五宗光宠计也。外廷臣子，当以君父为急。发东朝持挺之奸者，自为生事；消后宫牝晨之祸者，坐以交关。雄唱雌和，意欲何为？尤臣所未解也。公以孤危一叶之身，系朝家九鼎之重，忠言苦语，临行弥切。葢不难胪列忧危，磨厉当宁，而难于区明忠佞，诃㭬人于息烋择肉之日；又不难轩豁眉宇，激扬忠直，而难于吹嘘枯腐，表贤奄于营魂离散之余。呜呼！岂非光明俊伟，以道事君之大臣与。公去奄党，?公未巳，本兵张鹤鸣用公推毂，起兴奸细杜茂狱，谋连染杀公，司宼王庄毅公纪阅实平反，一夕内降斥去，而公诬亦得白。奄复用刘朝行边南北，奸人刘廷元、霍维华等持三案益急。公从容语所亲：吾孤生余年，命如悬丝，仰赖九庙神明，与一腔心血耳。彼以三案杀我，则与应山同日；彼以封疆杀我，则与经略骈首。持忠入地，复何憾哉！读书谭道，危坐竟曰坦肰，若无所与者。越五年，祟祯改元，天子鉴公孤忠，复原官致仕，补给诰命。俞吏垣、章允儒请遣行人赍诏存问。公拜疏劝上淸心勤学，修身亲贤，以票拟归纶扉，以献替责揆路。又谓先帝以大有为之质，掩蚀于鹿马之奸，杀元良，变祖制，戕忠直，一切归狱人主，请为先帝雪此大痛。老臣忠爱，朝著咸传诵叹息，望公再起。以崇祯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薨，年六十有九。讣闻，辍朝，赐祭葬如彜典。有司议谥曰文端。

公讳一燝，字季晦，先世岀汉广陵王荆。晋大兴中，徙丹阳，再迁玉山。有允迪者，由德安令历两淛置制使，其少子迁豫章。豫章三世祖享，举宋进士，十四世生廷璋，于公为曾王父。廷璋生仕沃，仕沃生陜西左布政使曰材。曰材生三子，长中丞一焜，次兵部郞，一煜，公其季也。廷璋巳下皆累赠如公官，妣皆一品夫人。公妻徐氏，赠一品夫人。生五子，斯琦、斯玮、斯㻐、斯琜、斯琡。孙几人，曰元钊等，葬在某邑。某鄕之谕，茔。谦益辱公道义之知，掌院篆时，移文郡邑，敦?史官里居久次者，意实在谦益，欲援以自助也。居史馆，颇以埽门自引，声迹落穆。公殁而哭之恸。今为公志，据见闻、征实录，不敢有一字文饰，实以是报。公。铭曰：

国有易名，论定盖棺；四十年间，有三文端。秩秩山阴，羽翼东朝；芒寒色正，望在斗杓。蔼蔼归德，抳于金虎；驺虞石鸷，善?斯祐。南昌步武，嫓彼魁三。艰危受遗，戞心如惔。虞渊曜沈，金枢。御促手捧初旸，以升扶木。缀衣再设，垂帘屏息。庙社乂安，不动声色。国有大蠧，与国存亡。蝇则摇翅，蟊惟食根。郑李连枝，客魏扇丑。九首磨牙，八狼盈口。公之在位，泰将大来。唐天不坠，虞门弘开。公既去国，政归刀锯。天心䀌伤，国脉单露。天之方蹶，毗尔才贤。南昌在廷，高阳在边。搘柱国成，疆理戎索。岂无漆梓，亦有藜藿。内戎妇寺，外戎螘蝎。群小居中，虫蚃牙孽。非鬼非食，慗置老成。风雨雀䑕，大厦以倾。宗臣在天，扈从三后。拥䕶赤符，顾瞻朱咮。豫章崔嵬，西江萦带。堂斧睾如，丹靑未沬。征文汗竹，斵铭树价。元龟在兹，敢告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