荅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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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13:18
荅问三
问:南有乔木,毛但以上竦释乔,而朱氏传乃以无枝增成之。按释木云:小枝上缭曰乔,则似非无枝者。
曰:吴江陈启源尝辨之,谓尔雅释木篇凡五言乔,未有言无枝者。一云句如羽乔,一云上句乔句者,言树枝之卷曲,非无枝也。一云如木楸曰乔,一云槐棘丑乔,楸与槐棘皆非无枝之木也。一云小枝上缭为乔,此又明言有枝矣。无枝之说,本于苏氏,未知所据。或曰尔雅小枝上缭为乔之下即云无枝为檄,两文相连,因以致误耳。
问:鹊巢之鸠,毛公以为秸鞠即布谷也。欧阳永叔乃谓别有拙鸟,处鹊空巢。今谓之鸠,与布谷绝异。后儒因舍毛而从欧阳,果可据乎?
曰:诗中鸟兽艸木之名,当以尔雅为证。秸鞠为鸤鸠,见于释鸟,不闻别有拙鸟名鸠者。鸤鸠有均一之德,而妇人之义亦主从一而终,故序云德如鸤鸠也。善乎吴江陈氏之言曰:布谷之名鸠,载在经传,歴有明征。若拙鸟者,不咏于诗,不著于尔雅,又不在左传五鸠之列。其冐名鸠者,俚俗之?称,召南诗人,安知宋世方言乎?且未闻言妇德者,徒取其拙也,斯为解颐之论矣。
问吉士诱之,欧阳解为挑诱,而东莱吕氏非之,谓诗人恶无礼,岂有为此汚行而名吉士者?其义正矣。然毛传训诱为道,亦不见于尔雅,何也?
曰:释诂:诱,进也。说文:诱与羑同,有进善之义,故亦训为道。论语: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仪礼乡射、大射皆有司射诱射。诗序衡门诱僖公,皆此义也。诱又与牖通。诗天之牖民,毛亦训为道,言贞女有洁淸之操。士当以六礼道行之。
问:于嗟洵兮,毛训洵为远。洵何以有远义?
曰:韩诗洵作夐。夐,远也。古读夐如绚。说文琼从夐声,或作琁。春秋传琼弁玉缨,说文引作璿弁,则琼、琁璿三字音义相同。奂亦从?省声,此?之正音也。?又有营求之义,后人因转为朽正切。然古人读营亦有环音,知茕本从营省声,而与睘嬛通。诗:独行睘睘。释文本亦作茕。嬛嬛在疚,崔本作茕。左氏传:茕茕余在疚。说文引作嬛,读嬛如茕,犹读琼如琁也。说文走部有赹字,云:独行也。读若茕。此即诗独行睘睘字。赹正字,睘茕皆借用字。古人训旬为均,而匀字经典亦作旬茕。既与赹同音,则夐与洵音亦相近矣。
问:旄邱篇褎如充耳,毛郑异义,后儒多从郑说,何也?
曰:诗言充耳者凡四,淇奥著都人士,皆取瑱义,此篇不当别取耳聋为解。充耳者,大夫之盛饰,有盛饰而德不称,故诗人责之,与候人刺三百赤芾语意正同。传以褎为盛服。汉书董仲舒传:子大夫褎然为举首。服虔云:褎然,盛服貌。正用诗义也。陈启源云:淇奥篇以充耳为美,此诗以充耳为刺。盛饰钧也,而称不称焉,美恶不嫌同辞。
问桑中篇孟弋、孟庸、毛公以弋庸为姓,孔疏不能言其所出。按春秋定姒,公羊作定弋,则弋与姒同,不识庸姓亦有可攷否?
曰:古书庸与阎通,左氏传阎职,史记齐世家作庸职,是也。汉书谷永对策云:昔襃姒用国,宗周以丧。阎妻骄扇,日以不臧。阎妻,即小雅之豓妻,郑氏以为厉王后。尙书、中候作剡阎、豓剡,文异义同。葢其女之族姓。阎妻犹言姜女云尔。庸、阎声相近。书:毋若火始燄。?,汉书引作庸庸,故知庸,即阎也。或谓鄘古作庸,本庸姓之国,即孟庸之所自出。此?说无据。古未有以姓名其国者。
问:毛公说郑诗以狡童目昭公,郑氏于山有扶苏篇改为忽所任用之小人,而狡童篇仍遵毛义,狡童之称固可施于君上乎?
曰:古本狡当为佼,山有扶苏笺云:狡童有貌而无实。孙毓申之,以为佼好之佼,非如后世解为狡狯也。狡童传云昭公有壮佼之志,疏亦云佼好之幼童。则佼童只是少年通称,非甚不美之名。且箕子尝以目纣矣。卫武公刺厉王云:於乎小子,古人质朴,不以为嫌。
问子之还兮,汉书地理志引作子之营兮,以营为地名,与毛说异。且营与闲肩似未合韵。
曰:古人读营如环。韩非子云: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者谓之公。说文引作自营为厶,背厶为公。是营、即环也。说文营训市居。即阛阓字,徐氏未通古音,乃于门部新附阛字,失其旨矣。释邱水出其左营邱,郭景纯谓淄水过其南及东。是营邱本取回环之义,营、还同物,非别音也。毛训还为便㨗,此以营为地名,则茂与昌亦地名。释邱云:涂出其后昌邱即,此诗之昌欤。
问:言采其莫,陆玑疏以为酸迷,尔雅无莫艸,何也?
曰:予友孙渊如校本,艸据陶隐居说,羊蹄有一种极相似而味酸,呼为酸摸。酸摸即,尔雅之薞芜,亦即。诗之莫,陆玑所云酸迷也。古人训莫为无规模,字亦作橅。孙说得之。
问:公之媚子,朱氏传以为所亲爱之人,而严华谷直以便嬖当之。田猎讲武,而以便嬖扈从,岂国家美事?诗人美君,殆不如是。
曰:媚子之义,当从毛郑,谓能以道媚于上下,使君臣和合者也。诗三百篇言媚于天子,媚于庻人,媚兹一人,思媚周姜,思媚其妇,皆是美词。论语媚奥、媚灶,亦敬神之词,非有谄渎之意。唯晚出古文尙书冏命有便辟侧媚字,而传训为谄谀之人。古文书多伪,此亦其一证也。王肃以子为?大夫之称,其非便嬖可知。
问:小戎第三章末句不入韵,说古音者以为杂用方音,信有然乎?
曰:兴字固以虚膺切为正音,然亦兼有歆音。学记不兴其器,注云:兴之言歆也。仪礼既夕、士虞二篇皆有声三之文,而注一云噫兴,一曰噫歆。是兴与歆通。大雅维予侯兴,与林心为韵,此亦以兴与音为韵也。古字有正音,亦有转音。求读如奇,难读如傩,敦读如雕,征读如祉,皆声之转而经典所常用者。天下之口相同,岂独限于一方?崐山顾氏攷求古音,最有功于小学,惜其未悟声音相转之妙。如求裘本一字,而强分为二,甚且谓宣尼赞易,犹沿方俗之音,则拘墟而近于?矣。
问:晨风篇隰有六駮,毛以倨牙食虎豹之兽当之,似非其伦。
曰:诗中山有隰,有对举者,皆草木之?。此六駮必艸木之名,其非兽名审矣。释木云:駮,赤李,谓李之子赤者也。其即诗之六駮乎?又释艸云:瓝,九叶。樊光本瓝作駮。问:诗又缺我銶銶字,说文金部未收,未审何从。
曰:毛云:凿属曰锜,木属曰銶。说文梂训凿首即。诗又缺我銶之銶,与毛解本属相协。斧斨、锜銶皆民闲所用,非兵器,故毛传以斧斨切于民用,喻国家之有礼义。今以为征伐所用,失其义矣。
问:南陔六诗,有其义而亾其词,故毛公不列于什。苏子由始以南陔为次什之首,朱文公复依仪礼奏乐之次,升南陔三诗于鱼丽之前,而以白华为什首。又谓此六诗本有声无辞。夫既无辞,则不得谓之诗矣,何又置之三百篇之数乎?
曰:六诗既有篇名,则必非无辞,或附于什外,或进之什中,皆无不可。至以奏乐之次移易诗之篇,弟则愚未敢以为然。夫诗有诗之次,乐有乐之次,义各有取,不可强合。今依笙入三终,间歌三终,以改小雅之次,似矣。而闲歌之后,即有合乐三终,其所奏者周南之关雎、葛贾、卷耳,召南之鹊巢、采蘩、采苹也,亦将移二南以入小雅乎?且采蘩之后,尙有草虫一篇,又可移采苹于草虫之前乎?㪅以春秋传攷之金奏肆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三,又歌鹿鸣之三,或颂或雅,随时所用,岂皆依诗之序乎?
问:左太冲蜀都赋云:嘉鱼出于丙穴。说者谓即,诗之嘉鱼,乃尔雅释鱼篇,不见其名,何也?
曰:诗言南有者多矣,樛木、乔木皆非木名,则嘉鱼亦非鱼名,犹之山有嘉卉,非有艸名嘉卉也。毛公言江汉之闲鱼所产,其所该甚广。赋家借用诗言,本非定名,后人又援赋以释诗,展转傅会,遂失诗人本恉。孔颕达说经,李善注?,俱不取以相证,则唐以前经师无此说矣。
问:三百篇中艸木之名,毛皆依尔雅为说,惟北山有莱之莱,传不明言,何艸?正义云,莱为艸之总名,非有别艸名为莱。按此诗南北山对文,各指一艸一木,此句不当独异。
曰:释艸:?,蔓华。郭云:一名䝉华。说文:莱,蔓华也。古文来、?通用,故莱或为?。台、莱皆有释艸正文可证。传偶失其一,然初不以为艸之总名,正义所言误也。
问:我行其野篇言采其蓫,笺以蓫为牛 䟽,谓释艸无文。然否?
曰:释艸云:藬,牛 藬。蓫声相近。郑所见尔雅当是蓫字,孔䟽偶失引耳。下章葍䔰,亦释艸之正文,而䟽亦失引。
问:瓠叶序云:古之人不以微薄废礼。毛谓瓠叶,庻人之菜,而郑申之以为庻人农功毕,乃为酒浆,以合朋友,习礼讲道艺也。然则庻人亦有礼乎?
曰:后汉书刘昆传:毎春秋飨射,常备列典仪,以素木瓠叶为爼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莽以昆私行大礼,有僭上心,乃系昆及家属。然则瓠叶之诗,乃飨射之乐,非庻人所宜僣用矣。
问:大雅正义引三统术,七十六岁为一蔀,二十蔀为一纪,积一千五百二十岁。凡纪首皆岁甲寅,日甲子,即以甲子之日为初蔀名。又引三统术鲁隐公元年岁在已未,今汉志并无其文,岂志有漏落乎?
曰:孔冲远不谙推算,其所述三统术,俱与本注不合。三统上元,岁起丙子,以甲寅为歳首,则乾凿度之元也。而孔以为三统,不亦谬乎?二十蔀为一纪,亦乾凿度术与四分同。四分之法,三纪而为一元,元首岁必甲寅,纪首或甲戌,或甲午,不皆甲寅,而孔亦未之思也。鲁隐公元年,距伐纣四百岁,以三统岁术推之,岁当在甲寅。四分术无超辰之法,故命为已未。相沿到今,而孔以为三统,亦未之思也。
问:文王篇假哉天命,毛、郑训假为固,于义似未安。
曰:假与固声虽相近,然假之训大,则释诂正文。汉书刘向传言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喟然汉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何以戒愼?民萌何以劝勉?其云大哉天命,即诗假哉天命也。云富贵无常,即诗天命靡常也。然则宣尼说诗,已训假为大矣。问:会朝淸明,毛训会为甲,何也?
曰:会与甲声相近,故义亦因之。吾友惠征君栋云:甲朝者,一朝也。古人以甲为一,如第为甲第,观为甲观,令为甲令,夜为甲夜。战国䇿张仪曰:昔者纣为天子,帅天下将甲百万,以与周武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兵领战一日,破纣之国,禽其身,据其地。毛公以意说诗,故训会朝为甲朝。又云不崇朝而天下淸,明不崇朝者,不终日也。后人或训为甲子之朝,或训为甲兵之甲,皆非毛意。
问:说文口部呭字引诗无然、呭,呭,言部詍字亦引诗无然、詍、詍二字,并训多言葢。先儒传写有异而义则同,然与毛、郑朱注俱不合,何也?
曰:孟子引诗训泄泄为沓沓,而毛氏传取之。说文,沓,语多沓沓也。诗噂沓背憎,郑笺谓噂噂沓沓,相对谈语,亦取聚语之义。孟子以事君无礼,进退无义,言则非先王之道,申沓沓之说,亦是恶其多言,与说文同义。尔雅释训云:宪宪泄泄,制法则也。郑笺取其义云:王方欲艰难天下之民,又方变更先王之道,女无宪宪然,无泄泄然,为之制法度,达其意以成其恶。葢多言之人,恒好改制,以先王之道为不足法,而迎合时君之㫖,作法以病民。国家之亾,常由于此。尔雅、说文训诂似异,而理实相因。孔颕达正义以泄泄沓沓为竞进之意,朱氏又以为怠缓悦从之貌,皆不若说文之可据。
问:云汉篇不殄禋祀,郑以不殄为不绝,如何?
曰:殄,古腆字。燕礼寡君有不腆之酒,注:古文腆作殄。诗新台篇蘧篨不殄,郑读为腆。此殄字亦当读为腆。不腆,谓祀神之玉币也。
问:召旻五章永三句,说者皆以粺与替为韵,末句不入韵,何也?
曰:替当与引为韵。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覊兮,謇朝谇而夕替。替与艰韵。古人读艰如斤,则替亦当读他因切。说文替作暜,在竝部。从竝白声。或从凷,或又从兟从曰。古文废已久,汉儒不能尽通,言人人殊。许叔重疑而兼收之。予以召旻离骚证之,则字当为㬱,从曰兟声。张平子东京赋:洪恩素蓄,民心固结。执谊顾主,夫怀贞节。忿奸慝之于命,怨皇统之见替。元谋设而阴行,合二九而成谲,登圣皇于天阶,章汉祚之有秩。替与结节、谲、秩为韵,与说文所称从竝白声者相近。葢古音不传于汉,形与声俱失其旧,非叔重兼收此文,后人何由知替字之正音。儒者之学,贵乎阙疑存异,而不可专已守残者以此。此义自金坛叚君玉裁启之。问我将云:仪型式刑,文王之典。朱注:仪、式、刑,皆法也。古人文字不应如此重沓。
曰:仪训善,释诂有正文。宋儒不信尔雅,故于经义多所窒碍。如仪刑文王仪,式刑文王,仪当训善。王于兴师,王于出征,于当训曰,心乎爱矣,遐不谓矣。谓当训勤。依尔雅说,甚为直㨗,而必欲改之,斯亦通人之蔽矣。
问:敬之篇佛时仔肩,毛训佛为大。正义谓其义未闻,愿闻其审。
曰:说文:㚕,大也,从大弗声,读若予违汝弼即此佛字。佛之训大,犹坟之训大,皆同位之转声也。毛公释诗,自尔雅诂训而外,多用双声取义,若泮为坡,苞为本,怀为和之?也。或兼取同位相近之声,如愿为毎,龙为和,溯为乡,缀为表,达为射之?也。古人诂训之学,通乎声音,声音之变无穷,要自有条不紊。唐以后儒家罕闻其义,而支离穿凿之解滋繁矣。
问:景员维河,毛、郑异解,当何所从?
曰:说文:员,物数也,故其义为均。濬哲篇幅陨既长,毛亦训陨为均,景员为大均,幅陨为广均,葢七十子相承之故训。后儒竞出新意,终不如毛传之正大。
问:鲁颂駉駉牡马,在坰之野。坰古作。 说文 字下云:林外谓之, 正,与毛传合,而马部别出駉字,引诗在駉之野,似复而舛矣。陆德明谓駉駉,说文作骁骁,果可信否?
曰:日,古文又作,同。尔雅作坰,诗作駉,皆经师孳乳之字。诗既以駉名篇,故许君兼收二文。许君偁诗皆主毛氏,则毛公本作在駉之野矣。駉在马部,故以牧马苑为义。若指其地,则自在郊野之外,非相背也。说文骁训良马,今毛传駉駉,良马腹干肥张也。二义相同,则许所见毛本亦是骁,骁也。骁、駉声相近。魏晋以后,譌骁为駉,改駉为坰,因疑说文有譌。或谓说文駉字为李阳冰等窜改,是又不然。唐时正义本駉坰,与今本同,若果是唐人窜入,当引駉駉牡马,必不云在駉之野矣。濳硏堂文集卷六 门人袁廷梼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