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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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9:28
史通卷第八
内篇
模拟 书事
人物
模拟第二十八
夫述者相効,自古而然。故列御宼之言理也,则凭李叟;杨子云之草玄也,全师孔公。?朗则比迹于庄周,范晔则参踪于贾谊。况史臣注记,其言浩慱,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
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何以言之?盖一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为别,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而谯周撰古史,思欲?抑马记,师放孔经。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大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如金行握纪,海内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而于寳撰晋纪,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且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覇,兴亡继绝。左传云:邢迁如归,卫国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无相怨。而于寳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岂江外被典午之善政,同归命之灭亡乎?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鲁以行天子礼乐,故独用周家正朔。至如书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其事也。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
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已出,輙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已详。
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輙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至令狐徳棻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靣向我也。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邪?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昔谢承家语有云,苍梧人尝娶妻而美,以让其兄。?其为让,非让道也。又杨子法言曰: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如向之诸子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治异。
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民。此韩子?以著五?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
世之述者,锐志好竒,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其?拟者,非如图?之写真,镕铸之象物,以此而似彼。其?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亦同,若斯而已。亦犹孔父贱为匹夫,栖惶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靣之尊,然后谓之速肖者哉!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
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故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乗公薨于车,如于寳。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当时所记?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钟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钟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于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
其后三年,有徐湛为元凶所杀事。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茍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如左传上言羊斟,则下曰子臧;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
上书桓玄,则下有敬道,后叙殷鐡,则先著景仁。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左氏与论语有叙人酬?,茍非烦辞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则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卿何姓?曰:姓张,张长史乎?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业不书,见于应?,附彰其美。如左传称楚武王?伐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萧方三十国春秋说朝廷闻慕容隽死,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无取 言。如左传称叔輙闻日蚀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秋八月,叔輙卒。至王邵齐志称张伯徳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乎?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盖文虽缺畧,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上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乱以力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覩其事矣。至王邵齐志述髙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撃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効二史,从?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浅而易摸,经文意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张子所以致讥于鲁侯,有叶公好龙之喻也。袁山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夫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呜呼!自子长已还,似皆未覩斯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