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苑卷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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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47

说苑卷第十四

至公

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言至公也。古有行大公者,帝尧是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得舜而传之,不私于其子孙也。去天下若遗躧,于天下犹然,况其细于天下乎。非帝尧孰能行之。孔子曰: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易曰:无首吉。此盖人君之公也。夫以公与天下,其徳大矣。推之于此,刑之于彼,万姓之所载,后世之所则也。彼人臣之公,治官事则不营私家,在公门则不言货利,当公法则不阿亲戚,奉公举贤则不避仇雠。忠于事君,仁于利下,推之以恕道,行之以不党,伊、吕是也。故显名存于今,是之谓公。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此之谓也。夫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逹,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此六者,君子之所慎也,而禹、桀之所以分也。诗云:疾威上帝,其命多僻。言不公也。

吴王寿梦有四子,长曰谒,次曰余祭,次曰夷昧,次曰季札,号曰延陵季子,㝡贤,三兄皆知之。于是王寿梦薨,谒以位让季子,季子终不肯当。谒乃为约曰:季子贤,使国及季子,则吴可以兴。乃兄弟相继,饮食必祝曰:使吾早死,令国及季子。谒死,余祭立;余祭死,夷昧立;夷昧死,次及季子。季子时使行,不在。庶兄僚曰:我亦兄也。乃自立为吴王。季子使还,复事如故。谒子光曰:以吾父之意,则国当归季子,以继嗣之法,则我适也,当代之君,僚何为也?于是乃使专诸刺僚,杀之,以位让季子。季子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则吾与尔为共簒也。尔杀吾兄,吾又杀汝,则是昆弟父子相杀无已时也。卒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君子以其不杀为仁,以其不取国为义。夫不以国私身,捐千乗而不恨,弃尊位而无忿,可以庶㡬矣。

诸侯之义死社稷,大王委国而去,何也?夫圣人不欲强暴侵陵百姓,故使诸侯死国,守其民。大王有至仁之恩,不忍战百姓,故事勲育戎氏以犬马珎币,而伐不止。问其所欲者,土地也。于是属其群臣耆老而告之曰:土地者,所以飬人也,不以所以养而害其养也,吾将去之。遂居岐山之下。邠人负㓜扶老从之,如归父母。三迁而民五倍其初者,皆兴仁义,趣上之事。君子守国安民,非特闘兵、罢杀士众而已。不私其身,惟民足用保民,盖所以去国之义也,是谓至公耳。

辛栎见鲁穆公曰:周公不如太公之贤也。穆公曰:子何以言之?辛栎对曰:周公择地而封曲阜,太公择地而封营丘。爵土等,其地不若营丘之美,人民不如营丘之众。不徒若是,营丘又有天固。穆公心慙,不能应也。辛栎趋而出,南宫邉子入。穆公具以辛栎之言语南宫邉子。南宫邉子曰:昔周成王之卜居成周也,其命龟曰:予一人兼有天下,辟就百姓,敢无中土乎?使予有罪,则四方伐之,无难得也。周公卜居曲阜,其命龟曰:作邑乎山之阳,贤则茂昌,不贤则速亡。季孙行父之戒其子也,曰:吾欲室之侠于两社之间也,使吾后世有不能事上者,使其替之益速。如是则曰:贤则茂昌,不贤则速亡。安在择地而封哉?或示有天固也。辛栎之言,小人也,子无复道也。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博士七十人未对,鲍白令之对曰:天下官则让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秦始皇帝仰天而叹曰:吾徳出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鲍白令之对曰:陛下行桀、纣之道,欲为五帝之禅,非陛下所能行也。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何以言我行桀、纣之道也?趣说之,不解则死。令之对曰:臣请说之,陛下筑台干云,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钟,万石之簴,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兴作骊山宫室,至雍相继不绝,所以自奉者,殚天下,竭民力,偏駮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谓自营仅存之主也,何暇比徳五帝,欲官天下哉。始皇暗然无以应之,面有慙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众丑我。遂罢谋,无禅意也。

齐景公尝赏赐及后宫,文绣被台榭,菽栗食凫鴈。出而见殣,谓晏子曰:此何为死?晏子对曰:此餧而死。公曰:嘻!寡人之无德也,何甚矣?晏子对曰:君之德著而彰,何为无德也?景公曰:何谓也?对曰:君之德及后宫与台榭,君之玩物,衣以文绣;君之凫鴈,食以菽粟;君之营内自乐,延及后宫之族。何为其无德也?顾臣愿有请于君,由君之意,自乐之心,推而与百姓同之,则何殣之有?君不推此,而苟营内好私,使财货偏有所聚,菽粟币帛腐于囷府,惠不遍加扵百姓,公心不周乎国,则桀、纣之所以亡也。夫士民之所以叛,由偏之也。君如察臣婴之言,推君之盛徳,公布之于天下,则汤、武可为也,一殣何足恤哉。

楚共王出猎而遗其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仲尼所谓大公也。

万章问曰:孔子于卫主雍睢,于齐主寺人脊环,有诸?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之以礼,退之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雍睢与寺人脊环,是无命也。孔子不说于鲁卫,将适宋,遭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过宋,是孔子尝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之,观近臣以其所为之主,观逺臣以其所主。如孔子主雍睢与寺人脊环,何以为孔子乎?

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䖏,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纎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扵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扵是喟然而叹曰:天以至明为不可蔽乎,日何为而食?地以至安为不可危乎,地何为而动?天地而尚有动蔽,是故贤圣说于世而不得行其道,故灾异并作也。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逹,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生于乱世,莫之能容也。故言行于君,泽加于民,然后仕。言不行于君,泽不加于民,则䖏。孔子怀天覆之心,挟仁圣之德,悯时俗之污泥,伤纪纲之废坏,服重厯逺,周流应聘,乃俟幸施道,以子百姓,而当世诸侯莫能任用。是以德积而不肆,大道屈而不伸,海内不䝉其化,群生不被其恩。故喟然叹曰:而有用我者,则吾其为东周乎!故孔子行说,非欲私身运德于一城,将欲舒之于天下,而建之于群生者耳。

秦、?战,交敌。秦使人谓?将军曰:三军之士皆未息,明日请复战。臾骈曰:使者目动而言肆,惧我,将遁矣。迫之河,必败之。赵盾曰:死伤未收而弃之,不惠也;不待期而廹人于险,无勇也。请待。秦人夜遁。

子胥将之吴,辞其友申包胥曰:后三年,楚不亡,吾不见子矣。申包胥曰:子其勉之!吾未可以助子。助子,是伐宗庙也;止子,是无以为友。虽然,子亡之,我存之。于是乎观椘一存一亡也。后三年,吴师伐楚,昭王出走。申包胥不受命,西见秦伯曰:吴无道,兵强人众,将征天下,始于椘,寡君出走,居云梦,使下臣告急。哀公曰:诺,固将图之。申包胥不罢朝,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声。哀公曰:有臣如此,可不救乎?兴师救楚。吴人闻之,引兵而还。昭王反复,欲封申包胥,申包胥辞曰:救亡,非为名也,功成受赐,是卖勇也。辞不受,遂退隠,终身不见。诗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椘令尹虞丘子复于庄王曰:臣闻奉公行法,可以得荣。能浅行薄,无望上位,不名仁智,无求显荣,才之所不著,无当其䖏。臣为令尹十年矣,国不加治,狱讼不息,䖏士不升,淫祸不讨,久践髙位,妨群贤路,尸禄素飡,贪欲无猒。臣之罪,当稽于理。臣?选国俊下里之士曰孙叔敖,秀羸多能,其性无欲,君举而授之政,则国可使治,而士民可使附。庄王曰:子辅寡人,寡人得以长于中国,令行于绝域,遂覇诸侯,非子如何?虞丘子曰:久固禄位者,贪也;不进贤逹能者,诬也;不譲以位者,不廉也。不能三者,不忠也。为人臣不忠,君王又何以为忠?臣愿固辞。庄王从之,赐虞子采地三百,号曰国老,以孙叔敖为令尹。少焉,虞丘子家干法,孙叔敖执而戮之。虞丘子喜,入见于王,曰:臣言孙叔敖,果可使持国政,奉国法而不党,施刑戮而不骫,可谓公平。庄王曰:夫子之赐也已。

赵宣子言韩献子于?侯曰:其为人不党,治众不乱,临死不恐。?侯以为中军尉。河曲之役,赵宣子之车千行,韩献子戮其仆人,皆曰:韩献子必死矣,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仆,谁能待之?役罢,赵宣子觞大夫,爵三行,曰:二三子可以贺我。二三子曰:不知所贺。宣子曰:我言韩厥于君,言之而不当,必受其刑。今吾车失次而戮之仆,可谓不党矣,是吾言当也。二三子再拜稽首曰:不惟?国适享之,乃唐叔是頼之,敢不再拜稽首乎?

?文公问于咎犯曰:谁可使为西河守者?咎犯对曰:虞子羔可也。公曰:非汝之雠也。对曰:君问可为守者,非问臣之雠也。羔见咎犯而谢之,曰:幸赦臣之过,荐之于君,得为西河守。咎犯曰:荐子者,公也,怨子者,私也。吾不以私事害公义,子其去矣,顾吾射子也。

楚文王伐邓,使王子革、王子灵共捃菜。二子出采,见老丈人载畚,乞焉,不与,搏而夺之。王闻之,令皆拘二子,将杀之。大夫辞曰:取畚,信有罪,然杀之,非其罪也。君若何杀之?言卒,丈人造军而言曰:邓为无道,故伐之。今君公之子之搏而夺吾畚,无道甚于邓,呼天而号。君闻之,群臣恐。君见之,曰:讨有罪而横夺,非所以禁暴也;恃力虐老,非所以教㓜也;爱子弃法,非所以保国也;私二子,灭三行,非所以从政也。丈人舍之矣,谢之军门之外耳。

椘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闻其令尹之族也而释之。子文召廷理而责之曰:凡立廷理者,将以司犯王令而察触国法也。夫直士持法,柔而不挠,刚而不折,今弃法而背令,而?犯法者,是为理不端,怀心不公也,岂吾营私之意也?何廷理之駮于法也?吾在上位以率士民,士民或怨,而吾不能免之于法,今吾族犯法甚明,而使廷理因縁吾心而?之,是吾不公之心明著于国也。执一国之柄,而以私闻,与吾生不以义,不若吾死也。遂致其族人于廷理,曰:不是刑也,吾将死。廷理惧,遂刑其族人。成王闻之,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曰:寡人㓜少置,理失其人,以违夫子之意。于是黜廷理而尊子文,使及内政。国人闻之,曰:若令尹之公也,吾党何忧乎?乃相与作歌曰: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廷理释之,子文不听。恤顾怨萌,方正公平。

楚庄王有茅门者,法曰:群臣大夫诸公子入朝,马蹄蹂霤者,斩其辀而戮其御。太子入朝,马蹄蹂霤,廷理斩其辀而戮其御。太子大怒,入为王泣曰:为我诛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安可以加诛?夫犯法废令,不尊敬社稷,是臣弃君,下陵上也。臣弃君则主失威,下陵上则上位危。社稷不守,吾何以遗子?太子乃还走避舍,再拜请死。

楚庄王之时,太子车立于茅门之内,少师庆逐之。太子怒,入谒王曰:少师庆逐臣之车。王曰:舍之,老君在前而不逾,少君在后而不豫,是国之寳臣也。

吴王阖庐为伍子胥兴师,复雠于楚。子胥谏曰: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且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雠,臣不为也。于是止。其后因事而后复其父雠也。如子胥可谓不以公事趋私矣。

孔子为鲁司宼,听狱必师断,敦敦然皆立,然后君子进曰:某子以为何若?某子以为云云。又曰:某子以为何若?某子曰云云。辩矣,然后君子几当从某子云云乎?以君子之知,岂必待某子之云云,然后知所以㫁狱㢤?君子之敬让也。文辞有可与人共之者,君子不独有也。

子羔为卫政,刖人之足,卫之君臣乱。子羔走郭门,郭门闭。刖者守门,曰:于彼有缺。子羔曰:君子不逾。曰:于彼有窦。子羔曰:君子不隧。曰:于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罢。子羔将去,谓刖者曰:吾不能亏损主之法令,而亲刖子之足。吾在难中,此乃子之报怨时也,何故逃我?刖者曰:㫁足固我罪也,无可奈何。君之治臣也,倾侧法令,先后臣以法,欲臣之免于法也,臣知之。狱决罪定,临当论刑,君愀然不乐,见于颜色,臣又知之。君岂私臣㦲?天生仁人之心,其固然也。此臣之所以脱君也。孔子闻之曰:善为吏者树德,不善为吏者树怨。公行之也。其子羔之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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