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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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雷虚篇

盛夏之时,雷电迅疾,击折树木,坏败室屋,时犯杀人。世俗以为击折树木,坏败室屋者,天取龙。其犯杀人也,谓之隂过饮食人以不㓗净,天怒击而杀之。隆隆之声,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无愚智,莫谓不然。推人道以论之,虚妄之言也。

夫雷之发动,一气一声也。折木坏屋,亦犯杀人。犯杀人时,亦折木坏屋。独谓折木坏屋者。天取龙。犯杀人罚隂过与取龙。吉凶不同。并时共声。非道也。

论者以为??者。天怒呴吁之声也。此便于罚过。不冝于取龙。罚过天怒可也。取龙。龙何过而怒之。如龙神天取之不冝怒。如龙有过与人同罪。龙杀而巳。何为取也。杀人怒可也。取龙,龙何过而怒之?杀人不取,杀龙,取之人,龙之罪何别?而其杀之何异?然则取龙之说既不可听,罚过之言复不可从,何以效之?

案雷之声,迅疾之时,人仆死于地,隆隆之声临人首上,故得杀人。审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气杀人也。口之怒气,安能杀人?人为雷所杀,询其身体,若燔灼之状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着乎体,口之动与体俱。当击折之时,声著于地。其衰也,声著于天。夫如是,声著地之时,口至地,体亦冝然。当雷迅疾之时,仰视天,不见天之下,不见天之下,则夫隆隆之声者,非天怒也。天之怒与人无异。人怒身近人则声疾,远人则声微。今天声近,其体远,非怒之实也。且雷声迅疾之时,声东西或南北。如天怒体动,口东西南北,仰视天亦冝东西南北。

或曰天已东西南北矣。云雨冥晦,人不能见耳。夫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共雷。易曰:震惊百里,雷电之地。雷雨晦冥,百里之外,无雨之处,冝见天之东西南北也。口著于天,天冝随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独雷雨之地,天随口动也。且所谓怒者,谁也?天神邪?苍苍之天也。如谓天神,神怒无声。如谓苍苍之天,天者体不怒,怒用口。

且天地相与夫妇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过,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杀人,地冝哭之?独闻天之怒,不闻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则天亦不能怒。

且有怒则有喜,人有隂过,亦有隂善。有隂过,天怒杀之;如有隂善,天亦冝以喜赏之。隆隆之声,谓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人有喜怒,故谓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于人。如人不怒,则亦无縁谓天怒也。縁人以知天,冝尽人之性。人性怒则呴吁,喜则歌笑。比闻天之怒,希闻天之喜;比见天之罚,希见天之赏。岂天怒不喜,贪于罚,希于赏哉?何怒罚有效,喜赏无验也?

且雷之击也,折木坏屋,时犯杀人。以为天怒,时或徒雷,无所折败,亦不杀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必有赏罸。无所罸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则失威,非天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温之气为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温,即则天寒,雷电之日,天必寒也。髙祖之先刘媪,曾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此时雷电晦冥,天方施气,冝喜之时也,何怒而雷?如用击折者为怒,不击折者为喜,则夫隆隆之声,不冝同音,人怒喜异声,天怒喜同音,与人乖异,则人何縁谓之天怒?

且饮食人以不㓗净小过也,以至尊之身亲罚小过,非尊者之冝也。尊不亲罚过,故王不亲诛罪。天尊于王,亲罚小过,是天德劣于王也。且天之用心,犹人之用意。人君罪恶,初闻之时,怒以非之,及其诛之,哀以怜之。故论语曰:如得其情,则哀怜而勿喜。纣至恶也,武王将诛,哀而怜之。故尚书曰:予惟率夷怜尔。人君诛恶,怜而杀之。天之罚过,怒而击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恵也。

说雨者,以为天施气,天施气,气渥为雨,故雨润万物,名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说,不降雨。谓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与雨俱,如论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赏罚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时,天人相违,赏罚乖也。且怒喜具形,乱也。恶人为乱,怒罚其过,罚之以乱,非天行也。冬雷,人谓之阳气泄;春雷,谓之阳气发;夏雷不谓阳气盛,谓之天怒,竟虚言也。

人在天地之间,物也,物亦物也。物之饮食,天不能知,人之饮食,天独知之。万物于天,皆子也,父母于子,恩德一也。岂为贵贤加意,贱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暗也?犬豕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杀也。如以人贵而独禁之,则䑕洿人饮食,人不知,误而食之,天不杀也。如天能原䑕,则亦能原人。人误以不㓗净饮食人,人不知而食之耳,岂故举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

吕后断戚夫人手,去其眼,置于厕中,以为人豕,呼人示之,人皆伤心。恵帝见之,病卧不起。吕后故为天不罚也。人误不知,天輙杀之,不能原误失而责,故天治悖也。夫人食不净之物,口不知有其洿也。如食已知之,名曰膓洿。戚夫人入厕,身体辱之,与洿何以别?膓之与体何以异?为膓不为体伤洿不病辱,非天意也。且人闻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观戚夫人者,莫不伤心。人伤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则怨吕后。案吕后之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击杀㑹稽靳専,日食羊五头,皆死。夫羊何隂过而雷杀之?舟人洿溪,上流人饮,下流,舟人不雷死。

天神之处天,犹王者之居也。王者居重关之内,则天之神冝在隐匿之中。王者居宫室之内,则天亦有太微、紫宫、轩辕、文昌之坐。王者与人相远,不知人之隂恶。天神在四宫之内,何能见人暗过?王者闻人过,以人知天知人恶,亦冝因鬼。使天问过于鬼神,则其诛之。冝使鬼神,如使鬼神,则天怒鬼神也,非天也。

且王断刑以秋,天之杀用夏,此王者用刑违天时,奉天而行其诛杀也。冝法象上天,天杀用夏,王诛以秋,天人相违,非奉天之义也。或论曰:饮食不㓗净,天之大恶也。杀大恶不湏时。王者大恶,谋反大逆无道也。天之大恶,饮食人不㓗清。天之所恶,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冝法,天制饮食人不㓗清之法,为死刑也。圣王有天下,制刑不备此法,圣王阙略,有遗失也。

或论曰:鬼神治隂,王者治阳隂过暗昩,人不能觉,故使鬼神主之。曰:隂过非一也,何不尽杀?案一过非治隂之义也。天怒不旋日,人怨不旋踵。人有隂过,或时有用冬,未必专用夏也。以冬过误,不輙击杀,远至于夏,非不旋日之意也。

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皷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皷,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皷相扣击之意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其杀人也,引连皷相椎并击之矣。世又信之,莫谓不然,如复原之,虚妄之象也。

夫雷非声,则气也。声与气安可推引而为连皷之形乎?如审可推引,则是物也。相扣而音鸣者,非皷即钟也。夫隆隆之声,皷与钟邪?如审是也,钟皷而不空悬,须有笋簴,然后能安,然后能鸣。今钟皷无所悬着,雷公之足无所蹈履,安得而为雷?

或曰:如此固为神。如必有所悬着,足有所履,然后而为雷,是与人等也,何以为神?曰:神者,恍惚无形,出入无门,上下无根,故谓之神。今雷公有形,雷声有器,安得为神?如无形,不得为之图象;如有形,不得谓之神。谓之神龙升天,实事者谓之。不然,以人时或见龙之形也。以其形见,故图画升龙之形也。以其可画,故有不神之实。难曰:人亦见鬼之形,鬼复神乎?曰:人时见鬼,有见雷公者乎?鬼名曰神,其行蹈地,与人相似。雷公头不悬于天,足不蹈于地,安能为雷公?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仙人画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如雷公与仙人同,冝,复著翼。使雷公不飞,图雷家言其飞,非也。使实飞不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图雷之家,画雷之状,皆虚妄也。且说雷之家,谓雷天怒呴吁也。图雷之家,谓之雷公怒引连皷也。审如说雷之家,则图雷之家非;审如图雷之家,则说雷之家误。二者相违也。并而是之,无是非之分。无是非之分,故无是非之实。无以定疑论,故虚妄之论胜也。

礼曰:刻尊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为相校轸则鸣。校轸之状,郁律㟪垒之类也。此象类之矣。气相校轸分裂,则隆隆之声,校轸之音也。魄然若?裂者,气射之声也。气射中人,人则死矣。

实说雷者,太阳之激气也。何以明之?正月阳动,故正月始雷;五月阳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阳衰,故秋冬雷潜。盛夏之时,太阳用事,隂气乗之。隂阳分事,则相校轸,校轸则激射,激射为毒,中人輙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坏,人在木下屋间,偶中而死矣。何以验之?试以一斗水灌冶铸之火,气激?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体。天地为鑪大矣,阳气为火猛矣,云雨为水多矣,分争激射,安得不迅?中伤人身,安得不死?当冶工之消鐡也,以土为形,燥则鐡下,不则跃溢而射,射中人身,则皮肤灼剥。阳气之?,非直消鐡之烈也;隂气激之,非直土泥之湿也。阳气中人,非直灼剥之痛也。

夫雷火也,气剡人,人不得无迹如炙处,状似文字,人见之,谓天记书其过,以示百姓,是复虚妄也。

使人尽有过,天用雷杀人,杀人当彰其恶,以惩其后,明著其文字,不当暗昩。图出于河,书出于洛。河图、洛书,天地所为,人读知之。今雷死之书,亦天所为也,何故难知?如以一人皮不可书。鲁恵公夫人仲子,宋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为鲁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归鲁。雷书不著,故难以惩后。夫如是,火剡之迹,非天所刻画也。或颇有而增其语,或无有而空生其言,虚妄之俗,好造怪竒。

何以验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询其身,中头则须髪烧燋,中身则皮肤灼燌,临其尸上闻火气,一验也。道术之家,以为雷烧石,色赤,投于井中。石燋井寒。激声大鸣。若雷之状。二验也。人伤于寒。寒气入腹。腹中素温。温寒分争。激气雷鸣。三验也。当雷之时。电光时见。大若火之耀。四验也。当雷之击时。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验也。夫论雷之为火有五验。言雷为天怒无一效。然则雷为天怒,虚妄之言。

虽曰:论语云:迅雷风烈必变。礼记曰: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惧天怒,畏罚及巳也。如雷不为天怒,其击罚过,则君子何为为雷变?动朝服而正坐。子

曰:天之与人犹父子,有父为之变,子安能忽?故天变己亦冝变,顺天时,示己不违也。人闻犬声于外,莫不惊骇,竦身侧耳以审听之,况闻天变异常之声,轩?迅疾之音乎?论语所指,礼记所谓,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无过,如日月之蚀,无隂暗食人以不㓗清之事。内省不惧,何畏于雷?审如不畏雷,则其变动不足以效天怒。何则?不为己也。如审畏雷,亦不足以效罚隂过。何则?雷之所击,多无过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惧变动。夫如是,君子变动,不能明雷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击也。妄击不罚过,故人畏之。如审罚有过,小人乃当惧耳。君子之人,无为恐也。宋王问唐鞅曰: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罚不善,善者胡为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斯群臣畏矣。宋王行其言,群臣畏惧,宋王大恐。夫宋王妄刑,故宋国大恐;惧雷电妄击,故君子变动;君子变动,宋国大恐之类也。论衡卷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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