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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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40
论衡卷第二十八
王充
正说篇 书解篇
正说篇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茍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竞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畧正题目麤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
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岀山中,景帝遣鼌错往从,受尚书二十余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鼌错传于倪寛。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时,鲁共王壊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徴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髙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
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
夫诗经独燔其书。书,五经之緫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戯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五经緫,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二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夀,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䛕。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谓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蔵诸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经谓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
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余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邪?夫伏生年老,鼌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余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
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有章句也,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或说春秋十二月也。
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㓂,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作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
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纪十二公享国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适足以见王义邪?据三世,三世之数,适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据十二公,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如据三世,取三八之数,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说者又曰:欲合隐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隐公元年不载于经。夫春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湏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是竟以备足为义,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设隐公享国五十年,将尽纪元年以来邪?中㫁以备三八之数也?如尽纪元年以来,三八之数则中断;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则隐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与月日,小大异耳,其所纪载,同一实也。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年据三世,日月多少何据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犹尚书之有章,章以首义,年以纪事。谓春秋之年有据,是谓尚书之章亦有据也。
说易者皆谓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
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茍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
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后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冝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为礼何家礼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邪?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
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勑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始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隷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少或多,文讃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纎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之乗,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梼、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竒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竒。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今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糓梁之传,日月不具輙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及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尧以唐侯嗣位,舜从虞地得逹,禹由夏而起,汤因殷而兴,武王阶周而伐,皆本所兴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为号,若人之有姓矣。说尚书谓之有天下之代号。
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为言荡荡也。虞者,乐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尧则荡荡,民无能名,舜则天下虞乐。禹承二帝之业,使道尚荡荡,民无能名。殷则道得中,周武则功德无不至。其立义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违其正实,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犹秦之为秦,汉之为汉。秦起于秦,汉兴于汉中,故曰犹秦、汉。犹王莽从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汉在经传之上,说者将复为秦、汉作道德之说矣。
尧老求禅,四岳举舜,尧曰:我其试哉!说尚书曰:试者,用也。我其用之为天子也文,为天子也文。又曰: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观者,观尔虞舜于天下,不谓尧自观之也。若此者,髙大尧舜,以为圣人相见已审,不湏观试,精耀相炤,旷然相信。又曰:四门穆穆,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总录二公之事,众多并吉,若疾风大雨。夫圣人才髙,未必相知也。圣成事,舜难知佞,使臯陶陈知人之法。佞难知,圣亦难别。尧之才,犹舜之知也。舜知佞,尧知圣。尧闻舜贤,四岳举之,心知其竒,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试哉,试之于职,妻以二女,观其夫妇之法。职治修而不废,夫道正而不僻,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逢烈风疾雨,终不迷惑,尧乃知其圣,授以天下。夫文言观试,观试其才也。说家以为譬喻增饰,使事失正,是诚而不存;曲折失意,使伪说传而不绝。
造说之传,失之乆矣。后生精者,茍欲明经,不原实,而原之者,亦校古随旧,重是之文以为说证。经之传不可从。五经皆多失实之说,尚书、春秋行事成文,较著可见,故颇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