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列传第十五史记七十五
共 4538字,需浏览 10分钟
·
2024-02-04 14:50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史记七十五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矦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矦与田忌争宠,成矦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矦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㳙。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矦、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髙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冨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褐,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矦。诸矦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矦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甞君。孟甞君舎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甞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甞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慙,自刭。士以此多归孟甞君。孟甞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甞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甞君。孟甞君将入秦,賔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偶人与土偶人相与语。木偶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偶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徃,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偶人所笑乎?”孟甞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甞君入秦,昭王即以孟甞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甞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甞君,谋欲杀之。孟甞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甞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甞君患之,徧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甞君。孟甞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甞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甞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甞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尽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甞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甞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甞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甞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甞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甞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弊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弊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弊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甞君相齐,其舎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甞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甞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甞君于齐湣王曰:“孟甞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甞君,孟甞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甞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甞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甞君。孟甞君因谢病,归老于薛。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于是孟甞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甞君。
孟甞君惧,乃遗秦相穰矦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矦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甞君。孟甞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甞君中立为诸矦,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甞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甞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甞绝嗣无后也。
初,冯驩闻孟甞君好客,蹑屩而见之。孟甞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甞君置传舎十日,孟甞君问传舎长曰:“客何所为?”荅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劎耳,又蒯缑。弹其劎而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甞君迁之幸舎,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舎长。荅曰:“客复弹劎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甞君迁之代舎,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甞君复问传舎长。舎长荅曰:“先生又甞弹劎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居朞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舎长曰:“代舎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冝可令收债。”孟甞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賔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賔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讙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甞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甞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彊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甞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甞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劵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曅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甞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甞君名髙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甞君。诸客见孟甞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甞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慿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慿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甞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甞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甞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甞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慿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慿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甞君。孟甞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甞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甞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彊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覇彊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甞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甞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甞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甞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靣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甞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甞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冨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趋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賔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賔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甞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甞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甞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甞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索隐述赞曰: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彊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煖。如何承睫,薛县徒存。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史记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