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嘗君列傳第十五史記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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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40
孟嘗君列傳第十五史記七十五
孟嘗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嬰。田嬰者,齊威王少子而齊宣王庶弟也。田嬰自威王時任職用事,與成矦鄒忌及田忌將而救韓伐魏。成矦與田忌爭寵,成矦賣田忌。田忌懼,襲齊之邊邑,不勝,亡走。會威王卒,宣王立,知成矦賣田忌,乃復召田忌以爲將。宣王二年,田忌與孫臏、田嬰俱伐魏,敗之馬陵,虜魏太子申而殺魏將龐㳙。宣王七年,田嬰使於韓、魏,韓、魏服於齊。嬰與韓昭矦、魏惠王會齊宣王東阿南,盟而去。明年,復與梁惠王會甄。是嵗,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嬰相齊。齊宣王與魏襄王會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聞之,怒田嬰。明年,楚伐敗齊師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嬰。田嬰使張丑説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嬰相齊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嬰於薛。
初,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於田嬰。田嬰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與户齊,將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將受命於户邪?”嬰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憂焉。必受命於户,則髙其户耳,誰能至者!”嬰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間問其父嬰曰:“子之子爲何?”曰:“爲孫。”“孫之孫爲何?”曰:“爲玄孫。”“玄孫之孫爲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齊,至今三王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冨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聞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今君後宫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僕妾餘粱肉而士不厭糟糠。今君又尚厚積餘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損,文竊怪之。”於是嬰乃禮文,使主家待賓客。賓客日進,名聲聞於諸矦。諸矦皆使人請薛公田嬰以文爲太子,嬰許之。嬰卒,謚爲靖郭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爲孟嘗君。
孟嘗君在薛,招致諸矦賓客及亡人有罪者,皆歸孟甞君。孟甞君舎業厚遇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孟甞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後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問親戚居處。客去,孟嘗君已使使存問,獻遺其親戚。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孟甞君起,自持其飯比之。客慙,自剄。士以此多歸孟甞君。孟甞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爲孟甞君親己。
秦昭王聞其賢,乃先使涇陽君爲質於齊,以求見孟甞君。孟甞君將入秦,賔客莫欲其行,諫,不聽。蘇代謂曰:“今旦代從外來,見木偶人與土偶人相與語。木偶人曰:“天雨,子將敗矣。”土偶人曰:“我生於土,敗則歸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徃,如有不得還,君得無爲土偶人所笑乎?”孟甞君乃止。
齊湣王二十五年,復卒使孟甞君入秦,昭王即以孟甞君爲秦相。人或説秦昭王曰:“孟甞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甞君,謀欲殺之。孟甞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願得君狐白裘。”此時孟甞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雙,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甞君患之,徧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爲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爲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爲言昭王,昭王釋孟甞君。孟甞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夜半至函谷關,秦昭王後悔出孟甞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甞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甞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爲雞鳴,而雞盡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已後孟甞君出,乃還。始孟嘗君列此二人於賓客,賓客盡羞之,及孟嘗君有秦難,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
孟甞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甞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爲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甞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齊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嘗君,孟甞君至,則以爲齊相,任政。
孟甞君怨秦,將以齊爲韓、魏攻楚,因與韓、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蘇代為西周謂曰:“君以齊爲韓、魏攻楚九年,取宛、葉以北以彊韓、魏,今復攻秦以益之。韓、魏南無楚憂,西無秦患,則齊危矣。韓、魏必輕齊畏秦,臣爲君危之。君不如令弊邑深合於秦,而君無攻,又無借兵食。君臨函谷而無攻,令弊邑以君之情謂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韓、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東國以與齊,而秦出楚懷王以爲和”。君令弊邑以此惠秦,秦得無破而以東國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齊。齊得東國益彊,而薛世世無患矣。秦不大弱,而處三晉之西,三晉必重齊。”薛公曰:“善。”因令韓、魏賀秦,使三國無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時,楚懷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懷王。
孟甞君相齊,其舎人魏子爲孟嘗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甞君問之,對曰:“有賢者,竊假與之,以故不致入。”孟甞君怒而退魏子。居數年,人或毁孟甞君於齊湣王曰:“孟甞君將爲亂。”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甞君,孟甞君乃奔。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乃上書言孟嘗君不作亂,請以身爲盟,遂自剄宫門以明孟甞君。湣王乃驚,而蹤跡驗問,孟甞君果無反謀,乃復召孟甞君。孟甞君因謝病,歸老於薛。湣王許之。
其後,秦亡將吕禮相齊,欲困蘇代。代乃謂孟嘗君曰:“周最於齊,至厚也,而齊王逐之,而聽親弗相吕禮者,欲取秦也。齊、秦合,則親弗與吕禮重矣。有用,齊、秦必輕君。君不如急北兵,趨趙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齊王之信,又禁天下之變。齊無秦,則天下集齊,親弗必走,則齊王孰與爲其國也!”於是孟甞君從其計,而吕禮嫉害於孟甞君。
孟甞君懼,乃遺秦相穰矦魏冉書曰:“吾聞秦欲以吕禮收齊,齊,天下之彊國也,子必輕矣。齊秦相取以臨三晉,吕禮必并相矣,是子通齊以重吕禮也。若齊免於天下之兵,其讎子必深矣。子不如勸秦王伐齊。齊破,吾請以所得封子。齊破,秦畏晉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晉。晉國?於齊而畏秦,晉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齊以爲功,挾?以爲重;是子破齊定封,秦、晉交重子。若齊不破,吕禮復用,子必大窮。”於是穰矦言於秦昭王伐齊,而吕禮亡。
後齊湣王滅宋,益驕,欲去孟甞君。孟甞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爲相,西合於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甞君中立爲諸矦,無所屬。齊襄王新立,畏孟甞君,與連和,復親薛公。文卒,謚爲孟甞君。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甞絶嗣無後也。
初,馮驩聞孟甞君好客,躡屩而見之。孟甞君曰;“先生遠辱,何以教文也?”馮驩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歸於君。”孟甞君置傳舎十日,孟甞君問傳舎長曰:“客何所爲?”荅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劎耳,又蒯緱。彈其劎而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甞君遷之幸舎,食有魚矣。五日,又問傳舎長。荅曰:“客復彈劎而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輿”。”孟甞君遷之代舎,出入乘輿車矣。五日,孟甞君復問傳舎長。舎長荅曰:“先生又甞彈劎而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爲家”。”孟嘗君不悦。
居朞年,馮驩無所言。孟嘗君時相齊,封萬户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錢於薛。嵗餘不入,貸錢者多不能與其息,客奉將不給。孟嘗君憂之,問左右:“何人可使收債於薛者?”傳舎長曰:“代舎客馮公形容狀貌甚辯,長者,無他伎能,冝可令收債。”孟甞君乃進馮驩而請之曰:“賔客不知文不肖,幸臨文者三千餘人,邑入不足以奉賔客,故出息錢於薛。薛嵗不入,民頗不與其息。今客食恐不給,願先生責之。”馮讙曰;“諾。”辭行,至薛,召取孟甞君錢者皆會,得息錢十萬。乃多釀酒,買肥牛,召諸取錢者,能與息者皆來,不能與息者亦來,皆持取錢之券書合之。齊爲會,日殺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與息者,與爲期;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券而燒之。曰:“孟甞君所以貸錢者,爲民之無者以爲本業也;所以求息者,爲無以奉客也。今富給者以要期,貧窮者燔券書以捐之。諸君彊飲食。有君如此,豈可負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甞君聞馮驩燒券書,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甞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貸錢於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時與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請先生收責之。聞先生得錢,即以多具牛酒而燒劵書,何?”馮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曅會,無以知其有餘不足。有餘者,爲要期。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終無以償,上則爲君好利不愛士民,下則有離上抵負之名,非所以厲士民彰君聲也。焚無用虚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計,令薛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君有何疑焉!”孟甞君乃拊手而謝之。
齊王惑於秦、楚之毁,以爲孟甞君名髙其主而擅齊國之權,遂廢孟甞君。諸客見孟甞君廢,皆去。馮驩曰:“借臣車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國而奉邑益廣,可乎?”孟甞君乃約車幣而遣之。馮驩乃西説秦王曰:“天下之游士慿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彊秦而弱齊;慿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彊齊而弱秦。此雄雌之國也,勢不兩立爲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問之曰:“何以使秦無爲雌而可?”馮驩曰:“王亦知齊之廢孟甞君乎?”秦王曰:“聞之。”馮驩曰:“使齊重於天下者,孟甞君也。今齊王以毁廢之,其心怨,必背齊;背齊入秦,則齊國之情,人事之誠,盡委之秦,齊地可得也,豈直爲雄也!君急使使載幣陰迎孟嘗君,不可失時也。如有齊覺悟,復用孟甞君,則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車十乘黄金百鎰以迎孟甞君。馮驩辭以先行,至齊,説齊王曰:“天下之游士慿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彊齊而弱秦者;慿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彊秦而弱齊者。夫秦齊雄雌之國,秦彊則齊弱矣,此勢不兩雄。今臣竊聞秦遣使車十乘載黄金百鎰以迎孟甞君。孟甞君不西則已,西入相秦則天下歸之,秦爲雄而齊爲雌,雌則臨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復孟甞君,而益與之邑以謝之?孟甞君必喜而受之。秦雖彊國,豈可以請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謀,而絶其覇彊之略。”齊王曰:“善。”乃使人至境?秦使。秦使車適入齊境,使還馳告之,王召孟甞君而復其相位,而與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聞孟甞君復相齊,還車而去矣。
自齊王毁廢孟甞君,諸客皆去。後召而復之,馮驩迎之。未到,孟甞君太息歎曰:“文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餘人,先生所知也。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今賴先生得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文乎?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靣而大辱之。”馮驩結轡下拜。孟甞君下車接之,曰:“先生爲客謝乎?”馮驩曰:“非爲客謝也,爲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甞君曰:“愚不知所謂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冨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賔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絶賔客之路。願君遇客如故。”孟甞君再拜曰:“敬從命矣。聞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甞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甞君招致天下任俠,姦人入薛中蓋六萬餘家矣。”世之傳孟甞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索隱述贊曰:靖郭之子,威王之孫。既彊其國,實高其門。好客喜士,見重平原。雞鳴狗盜,魏子馮煖。如何承睫,薛縣徒存。
孟嘗君列傳第十五史記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