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一

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一

太尉?酒臣许　愼　记上。

齐俗训第十一

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徳。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凡此四者，衰丗之造也，末丗之用也。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友朋之际也。今丗之为礼者，㳟敬而忮，为义者，布施而徳，君臣以相非，骨　以生怨，则失礼义之夲也，故构而多责。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土积则生自穴之兽，礼义饰则生伪匿之夲。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古者民童䝉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纷，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曽参、孝巳之美，而生盗跖、庄蹻之邪。故有大路、龙旗、羽盖、垂緌、结驷连骑，则必有穿窬拊揵、抽箕逾备之奸；有诡文繁绣，弱緆罗纨，必有菅屩跐踦、短褐不完者。故髙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矣。

夫虾蟇为鹑，水虿为?，莣皆生非其?，唯圣人知其化。夫胡人见黂，不知其可以为布也；越人见毳，不知其可以为㫋也。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望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丗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丗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丗而云。故易曰：履霜坚冰至。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炮烙生乎热升。子路撜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逺，通于论者也。

由此观之，亷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为也。矜伪以惑丗，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所安也，鸟入之而忧。髙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所乐也，鸟兽闻之而惊。深谿峭岸，峻木寻枝，蝯狖之所乐也，人上之而栗。形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载，日月之照誋，使各梗其性，安其居，处其冝，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樀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鈆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釡，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冝，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箪。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两，不若黑蜧。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

夫玊璞不猒厚，角䚩不猒薄，漆不猒黒，粉不猒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今之裘与蓑孰急？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此代为常者也。譬若舟车、楯肆穷庐，固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贤者，言不致鱼于水，沉鸟于渊。

故尧之治夫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冝其事，事冝其械，械冝其用，用冝其人。泽臯织冈，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譬若播棋丸于地，员者走泽，方者处髙，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风之过箫也，忽然感之，各以清浊应矣。

夫猨狖得　木，不舍而穴；狟狢得埵防，弗去而縁。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虚者非无人也，皆守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未也。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不足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诛，非所为也，其所守也。

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于君以欲，治欲者，不于欲以性，治性者，不于性以徳，治德者，不以德以道。

原人之性，芜濊而不得淸明者，物或堁之也。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今令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于外也。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金之性沉，托之于舟上则浮，势有所枝也。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黒；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其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濊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而反已。夫乗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极也，以有自见也，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譬若陇西之游，愈躁愈沉。孔子谓颜回曰：吾服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孔子知其本也。夫纵欲而失性，动未甞正物，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

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已，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丗，德施四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若玺之抑埴，正与之正，倾与之倾。故尧之举舜也，决之于目；桓公之取?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其乱必甚矣。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则难矣。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

故水击则波兴，气乱则智智，昬昬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平。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圣人记于无适，故民命系矣。

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子明之。人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徧照海内之民，哀楽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财，而欲徧赡万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楽，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熟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故厘负羁之壷餐，愈于晋献公之垂?；赵宣孟之束脯，贤于智伯之大钟。故礼丰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怀远。

故公西华之餋亲也，若与朋友处；曽参之餋亲也，若事严主烈君。其于餋一也。故胡人弹骨，越人?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　髪，其于服一也。帝颛顼之法，妇人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今之国都，男女切踦，肩摩于道，其于俗一也。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严其上。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逺。越王句践　髪文身，无皮弁搢笏之服，拘罢拒折之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胡貉、匈奴之国，纵体施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楚庄王裾衣博袍，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晋文君大布之衣，䍧羊之裘，韦以带劒，威立于海内。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迕逆而进，虽之夷狄徒保之国，结轨乎逺方之外。而无所困矣。

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恲以见容。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丗之道也。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悲哀抱于情，葬薶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筦箫，扬干戚，奋羽旄，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己，喜不羡于音。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　也，故葬薶足以收敛盖藏而己。昔舜葬苍梧，市不変其肆；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明乎死生之分，通乎侈俭之适者也。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节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丗，而诽誉萌于朝，是故圣人废而弗用也。

义者，循理而行冝也；礼者，体情制文者也。义者，冝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知义而不知冝也。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葬成?，其楽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夏后氏，其社用松，祝户，葬墙置翣，其乐夏籥、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殷人之礼，其社用石，祀门，葬树松，其楽大护、晨露，其服尚白。周人之礼，其社用粟，祀灶，葬树栢，其楽太武；三象?下，其服尚赤。礼楽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亲踈之恩，上下之伦。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胶柱而调琴也。

故明主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衣足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行歩，不务于竒丽之容，隅㫮之削。带足以结细收祍，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䟽短之鞵。故制礼义，行至徳，而不拘于儒墨。

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巳。所谓聦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巳。所谓逹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巳。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德则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聦，以言则公，以行则从。故圣人财制物也，犹工匠之斵削凿芮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曲得其冝而不折伤。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动扵心枝于手而愈丑。夫圣人之斵削物也。剖之判之，离之㪚之。巳淫已失。复揆以一。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巳?。遂反于朴。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其转入?冝。其散应无形。礼义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夲哉。

丗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藉风俗一丗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以青黄，绡以绮绣，?以朱丝，尸祝袀?，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后，则壌土草而已。夫有孰贵之？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禹遭鸿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変，见形而施冝者也。今知修干戚而?镢挿，知三年而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徴?羽也。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㑹?下。

夫以一丗之変，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髙下，衣必适乎寒暑。是故丗异即事变，时移即俗易。故圣人论丗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丗异也。是故不法其以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圣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辩士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淳均之劔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纳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餋气处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乗云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镇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劒，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眇者无度量。故天之贠也不中规，地之方也不中矩。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闲而莫知其所。故其见不逺者，不可与语大；其智不闳者，不可与论至。昔者冯夷得道以濳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扁鹊以治病，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倕以之斵，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夫禀道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漑田，其受水钧也。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夲一牛之躰，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其曲家异而不失于体。伯乐、韩风、秦牙、筦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钧也。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而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非良工不能以制木；鑪槖埵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则？游乎众虚之闲。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无弦，虽师文不能以成曲，徒弦则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若夫工匠之为连鐖运开，隂闭眩错，入于??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闲，而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师之放意相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术也。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者也。其于五音无所比，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故萧条者形之君，而寂漠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无所定，丗，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已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已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去忤于心者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无非之非，至非无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丗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寛裕者曰勿数桡，为刻削者日致其醎酸而已矣。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跌祍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韩子闻之曰：群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賔。有见人于密子者，賔出，密子曰：子之賔犹有三过：望我而笑，是攓也；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賔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賔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故趣舍合，即言忠而益亲；身䟽，即谋当而见疑。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闚面于盘水则贠，于杯，则随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员，有所随者，所自闚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丗之所自窥我者乎？若转化而与丗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虚矣。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

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已，而与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壹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故终身隷于人。辟若伣之见风也，无须臾之间定矣。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治丗之体易守也，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郷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镢，强脊老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凖，伛者使之涂，各有所冝，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易事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揔而用之，其数一也。

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丗不以责于民。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敖丗轻物，不汚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丗不以为民化。神机隂闭，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丗不以为民业。故苌?、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以众同道也。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淸泠之渊，不可以为丗仪。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为囯俗。夫?轻重不失铢雨，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视髙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凖。何则？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丗传也。故囯治可与愚守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夫待騕褭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乗车；待西施、毛嫱而为配，则终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夫骐?千里，一日而通；驽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行也。乱丗之法，髙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民困于三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何力不足也？故谚曰：鸟穷则噣，兽穷则?，人穷则诈。此之谓也。

道徳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趋舍礼俗，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皐陶为之，理不能定其处，故趋舍同，诽誉在俗，意行钧，穷逹在时，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其遭桀、纣之丗，天授也。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亦不几矣。昔武王执戈秉　以伐纣胜殷，搢笏杖殳以临朝。武王既殁，殷民叛之。周公践东宫，履乗石，摄天子之位，负扆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周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故事周于丗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

昔齐桓公合诸侯以乗车，退诛于国以斧铖；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囯以礼义。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变也。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而遁之，为天下显武。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况身乎？丗多称古之人而髙其行，并丗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非才下也，时弗冝也。故六骐?，驷駃騠，以济江河，不若窾木便者，处势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简于行而谨于时。今丗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节为戆，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己。

王子比干非不智，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楽离丗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䂊让、要离非不知楽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楽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则卑矣，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趋舎相非，嗜欲相反，而各楽其务，将谁使正之？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故惠子从车百乗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鱓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赡；林?、荣启期衣若县，衰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已立节者见难不茍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䋲也，何时而合？若以圣人为之中，则䈴覆而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捿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趣舍行义，亦人之所捿宿也。各楽其所安，致其所蹠，谓之成人。故以道论者，揔而齐之，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丗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与极于雕?，器用遽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寳，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为佹辩，久积而不决，无益于治。工为竒器。历歳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之法曰：文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力者，无以揜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曽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

衰丗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逺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万民以清为浊，性命飞杨，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刍豢黍梁、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鼔筦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縻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挐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席，绮绣绦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唅菽饮水以充肠，以支暑?。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揜形而焬灶口。故其为编戸齐民无以异。然贫冨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夫乗竒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丗之闲，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未反夲，是由发其原而壅其流也。夫雕?刻?，伤农亊者也；锦绣纂俎，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夲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之闻也。

故仕鄙在时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胜军之陈，怯者死行，惧不能走也。故江河决，沉一郷，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亊升陵阪，上髙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丗楽志乎？见邻囯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故身安则恩及隣囯，志为之灭；身危则忠其亲戚，而仁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躰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所有余也。故物丰则欲省，求瞻则争止。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故丗治则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诱也；丗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