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篇
共 3987字,需浏览 8分钟
·
2024-02-04 14:39
论死篇
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
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人见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则?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或说鬼神,隂阳之名也。隂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隂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氷也。水凝为氷,气凝为人。氷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氷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
人见鬼若生人之形,以其见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何以效之?以囊橐盈粟米,米在囊中,若粟在橐中,满盈坚彊,立树可见,人瞻望之,则知其为粟米囊橐。何则?囊橐之形,若其容可察也。如囊穿米出,橐败粟弃,则囊橐委辟,人瞻望之,弗复见矣。人之精神藏于形体之内,犹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体朽散,犹囊橐穿败,粟米弃出也。粟米弃出,囊橐无复有形,精气散亡,何能复有体,而人得见之乎?禽兽之死也,其肉尽索,皮毛尚在,制以为裘,人望见之,似禽兽之形。故世有衣狗裘为狗盗者,人不觉知,假狗之皮毛,故人不意疑也。今人死,皮毛朽败,虽精气尚在,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䰟以亡矣。六畜能变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精气尚在也。如死,其形腐朽,虽虎光勇猂,不能复化。鲁公牛哀病化为虎,亦以未死也。世有以生形转为生类者矣,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夀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輙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歩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冝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冝徒见一两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燐。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燐,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燐,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人见鬼也,皆象死人之形,则可疑死人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见鬼云甲来甲时不死,气象甲形。如死人为鬼,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灭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冝,徒见祼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己,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则形体亦象之矣。象之,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巳败矣,所用为智者巳去矣。形湏气而成,气湏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能复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人为人所敺伤,诣吏告苦以语人,有知之故也。或为人所杀,则不知何人杀也。或家不知其尸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杀已也。当能言于吏旁,告以贼主名。若能归语其家,告以尸之所在。今则不能,无知之效也。世间死者,今生人殄而用其言,及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皆夸诞之言也。如不夸诞,物之精神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夫不能言,则亦不能知矣。知用气,言亦用气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则惽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犹惽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燿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冝同一实。论者犹谓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氷。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隂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
妬夫?妻,同室而处,淫乱失行,忿怒?讼,夫死妻更嫁,妻死夫更娶,以有知验之,冝大忿怒。今夫妻死者,寂寞无声,更嫁娶者,平忽无祸,无知之验也。孔子葬母于防,既而雨甚至,防墓崩。孔子闻之,泫然流涕曰:古者不修墓。遂不复修。使死有知,必恚人不修也。孔子知之,冝輙修墓,以喜魂神。然而不修,圣人明审,晓其无知也。
枯骨在野,时鸣呼有声,若夜闻哭声,谓之死人之音,非也。何以验之?生人所以言语吁呼者,气括口喉之中,动揺其舌,张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犹吹箫笙,箫笙折破,气越不括,手无所弄,则不成音。夫箫笙之管,犹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犹人之动舌也。人死,口喉腐败,舌不复动,何能成言?然而枯骨时呻鸣者,人骨自有能呻鸣者焉。或以为秋也,是与夜鬼哭无以异也。秋气为呻鸣之变,自有所为,依倚死骨之侧,人则谓之骨。尚有知,呻鸣于野,草泽暴体以千万数,呻鸣之声冝歩属焉。
夫有能使不言者言,未有言者死;能复使之言,言者亦不能复使之言。犹物生以青为气,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夺之也。予之物青,夺之青去,去后不能复予之青,物亦不能复自青。声色俱通,并禀于天,青青之色,犹枭枭之声也。死物之色,不能复青,独为死人之声,能复自言,惑也。
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气力之盛,以能饮食也。饮食损减,则气力衰,衰则声音嘶困,不能食,则口不能复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复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气,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饮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气,不过三日,则饿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于生人之精,故能歆气为音。夫生人之精,在于身中,死则在于身外。死之与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异?取水实于大盎中,盎破水流地,地水能异于盎中之水乎?地水不异于盎中之水。身外之精何故殊于身中之精?
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语言,则不能害人矣。何以验之?夫人之怒也用气,其害人用力。用力湏筋骨而彊彊,则能害人。忿怒之人,呴呼于人之旁,口气喘射人之面,虽勇如贲、育,气不害人。使舒手而击,举足而蹶,则所击蹶无不破折。夫死骨朽,䈥力绝,手足不举,虽精气尚在,犹呴吁之时无嗣助也,何以能害人也?凡人与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坚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败,不能复持刃,爪牙隳落,不能复囓噬,安能害人?儿之始生也,手足具成,手不能搏,足不能蹶者,气适凝成,未能坚彊也。由此言之,精气不能坚彊,审矣。气为形体,形体微弱,犹未能害人,况死气去,精神绝,微弱犹未能害人。寒骨谓能害人者邪?死人之气不去,邪何能害人?
鸡卵之未字也。澒溶于鷇中,溃而视之,若水之形。良雌伛伏,体方就成,就成之后,能啄蹶之。夫人之死,犹澒溶之时,澒溶之气,安能害人?人之所以勇猛能害人者,以饮食也。饮食饱足,则彊壮勇猛。彊壮勇猛则能害人矣。人病不能饮食,则身嬴弱,羸弱困甚,故至于死。病困之时,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盗其物,不能禁夺,羸弱困劣之故也。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有鸡犬之畜,为人所盗窃,虽怯无势之人,莫不忿怒,忿怒之极,至相贼灭。败乱之时,人相啖食者,使其神有知,冝能害人?身贵于鸡犬,已死见盗,忿怒于鸡犬,无怨于食,已不能害人之验也。蝉之未蜕也,为复育;巳蜕也,去复育之体,更为蝉之形,使死人精神去形体,若蝉之去复育乎?则夫为蝉者,不能害为复育者,夫蝉不能害复育,死人之精神,何能害生人之身?梦者之义疑惑,言梦者精神自止身中,为吉凶之象,或言精神行与人物相更。今其审止身中,死之精神亦将复然。今其审行人,梦杀伤人,梦杀伤人,若为人所复杀。明日视彼之身,察巳之体,无兵刃创伤之验。夫梦用精神,精神死之精神也。梦之精神不能害人,死之精神安能为害?火炽而釜沸,沸止而气歇,以火为主也。精神之怒也,乃能害人,不怒不能害人。火猛灶中,釜涌气蒸,精怒胷中,力盛身热。今人之将死,身体清凉,凉益清甚,遂以死亡。当死之时、精神不怒。身亡之后、犹汤之离釜也。安能害人。
物与人通。人有痴狂之病。如知其物、然而理之,病则愈矣。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体、故能变化。与人交通。巳死,形体坏烂、精神散亡、无所复依,不能变化。夫人之精神、犹物之精神也。物生精神为病,其死,精神消亡。人与物同死,而精神亦灭,安能为害祸?设谓人贵精神,有异成事,物能变化,人则不能,是反人精神不若物,物精奇于人也。
水火烧溺,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金伤人,木敺人,土压人,水溺人,火烧人,使人死。精神为五行之物乎害人?不为乎不能害人。不为物,则为气矣。气之害人者,太阳之气为毒者也。使人死,其气为毒乎害人?不为乎不能害人。夫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则夫所见鬼者,非死人之精,其害人者,非其精所为,明矣。论衡卷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