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上

轻识古籍

共 6241字,需浏览 1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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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15:46

民政上

第一道:

臣闻王道之至于民也,其亦深矣。贤人君子自洁于上,而民不免为小人; 朝廷之间,揖让如礼,而民不免为盗贼;礼行于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于下而不能止,此犹未免为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爱。而王者之所以求之其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极于孝悌廉耻之际。力田者,民之最劳,而孝悌廉耻者,匹夫匹妇之所不悦;强所最劳,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劝所不恱,而使之有相爱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于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灾,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祸起于民之不自喜于力田。天下之乱,盗贼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乐业,此其祸起于民之不相爱而弃其孝悌廉耻之节。夫自喜,则虽有太劳,而其事不迁;相爱则虽有强狠之心,而顾其亲戚之乐,以不忍自弃于不义。此二者,王道之大权也。方今天下之人,狃于工商之利,而不喜于农,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无能,然后安于田亩而不去。山林饥饿之民,皆有盗跖趦趄之心,而闺门之内,父子交忿而不知反。 朝廷之上,虽有贤人,而其教不逮于下。是故士大夫之间,莫不以为王道之远而难成也。然臣窃观三代之遗文,至于诗,而以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难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为此之味也。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耨播种之劳,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汝,载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当此时也,民既劳矣,故为之言其室家来馌而慰劳之者,以勉卒其业。而其终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当此之时,岁功既毕,民之劳者,得以与其妇子皆乐于此,休息闲暇,饮酒食肉,以自快于一岁。则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尽力者有以轻用其力,而狼戾无亲之人,有所慕恱而自改其揉。此非独于诗云尔,道之使获其利,而教之使知其乐,亦如是云。且民之性固安于所乐而恱于所利,此臣所以为王道之无难者也。盖臣闻之,诱民之势,远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与竞。今行之于 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无迁善之心,此岂非其远而难至者哉?明择郡县之吏,而谨法律之禁,?者布市,而顽民不悛。夫鄕党之民,其视郡县之吏,自以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于前,不为之愧,此其势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隐匿,此岂非其近而无所与竞者邪?惟其里巷亲戚之间,幼之所与同戏,而壮之所以共事,此则其所与竞者也。臣愚以为古者郡县有三老、啬夫,今可使推择民之孝悌无过、力田不惰,为民之素所服者为之,无使治事,而使讥诮教诲其民之怠惰而无良者。而岁时伏腊,郡县颇置礼焉,以风天下,使慕恱其事,使民皆有愧耻勉强不服之心。今不从民之所竞而教之,而从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为伍,而何敢求望其万一?故教天下自所与竞者始,而王道可以渐至于下矣。第二道:

臣闻三代之盛时,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务自修洁,以求为君子。父子相爱,兄弟相恱,孝悌忠信之美,发于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朝夕从事,终身而不厌。至于战国,王道衰息,秦人驱其民而纳之于耕耘战鬭之中,天下翕然而从之。南亩之民而皆争为干戈旗鼓之事,以首争首,以力搏力,进则有死于战,退则有死于将,其患无所不至。夫周、秦之间,其相去不数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独喜于战攻,虽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窃知其故也。夫天下之人,不能尽知礼义之美,而亦不能奋不自顾,以䧟于死伤之地。其所以能至于此者,其上之人实使之然也。然而闾巷之民劫而从之,则可以与之侥幸于一时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远。而周秦之风俗,皆累世而不变,此不可不察其术也。葢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闻于鄕党而逹于国人者,皆得以登于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壮勇,能斩捕甲首者,得以自复其役,上者优之以爵禄,而下者皆得役属其邻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则皆争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兴,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无以异于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势,所以奔走天下万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论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今者天下之患,实在于民昬而不知教。然臣以为其罪不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天子所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国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与为爱,而朋友欲其相与为信;临财欲其思廉,而患难欲其思义,此诚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古之圣人所欲而遂求之,来之以势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争为其所求,以求称其意。今有人使人为之牧其牛羊,将责之以其牛羊之肥,则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趋其所利从之,则可以不劳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尽力于樵苏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赏罚之轻重,则夫牧人将为牧邪?将为樵邪?为樵则失牛羊之肥,而为牧则无以得赏。故其人举皆为樵而无事于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反樵之为得,此无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于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为声病剽畧之文,而治苟且记问之学,曵裾束带,俯仰周旋,而皆有意于天子之爵禄。夫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岂在是也?然天子之所以来之者唯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却也。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于一日之试,天下尚谁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试之可耻而不为者?诗云:无言不醻,无德不报。臣以为欲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开之以利而作其怠,则天下必有应者。今间岁而一収天下之才,竒人善士,固宜有起而入于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天子之意,而以为所为求之者,止于其目之所见,是以尽力于科举,而不知自反于仁义。臣欲复古者孝悌之科,使州县得以与今之进士同举而皆进,使天下之人时获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则天下宜可渐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谓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贤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趋于其利,则庶乎其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渐复。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术欤?第三道:

臣闻圣人将有以夺之,必有以予之;将有以正之,必有以柔之。纳之于正而无伤其心,去其邪僻而无绝其不忍之意,有所矫拂,天下大变其俗,而天下不知其为其变也,释然而顺,油然而化,无所龃龉,而天下遂至于大正矣。葢,天下之民,邪淫不法,纷乱而至于不可吿语者,非今世而然也。夫古者三代之民,耕田而后食其粟,蚕缫而后衣其帛,欲享其利而勤其力,欲获其报而厚其施,欲求其父子之亲,则尽心于慈孝之道;欲求兄弟之和,则致力于长悌之节;欲求夫妇之相安,朋友之相信,亦莫不务其所以致之之术。故民各治其生,无望于侥幸之福,而力行于可信之事。凡其所以养生求福之道,如此其精也。至其不幸而死,其亲戚子弟又为之死丧祭祀、岁时伏腊之制,所以报其先祖之恩,而安恤孝子之意者,甚具而有法。笾豆簠簋、饮食酒醴之荐,大者于庙,而小者于寝,荐新时祭,春秋不阙。故民终三年之忧,而又有终身不绝之恩爱,?然若其父祖之居于其前而享其报也。至于后世则不然,民怠于自修,而其所以养生求福之道,皆归于鬼神㝠寞之间。不知先王丧纪祭祀之礼,而其所以追养其先祖之意,皆入于佛老虚诞之说。是以四夷之教交于中国,纵横放肆,其尊贵富盛拟于王者,而其徒党遍于天下,其宫室栋宇、衣服饮食,常侈于天下之民,而中国之人,明哲礼义之士,亦未尝以为怪。幸而其间有疑怪不信之心,则又安视而不能去。此其故何也?彼能执天下养生报死之权,而吾无以当之,是以若此不可制也。葢!天下之君子尝欲去之,而亦既去矣。去之不久,而还复其故,其根之入于民者甚深,而其道之恱于民者甚佞。世之君子未有以解其所以入,而易其所以恱,是以终不能服天下之意。天下之民以为养生报死,皆出于此,吾未有以易之,而遂绝其教。欲纳之于正而伤其心,欲去其邪僻而绝其不忍之意,故民之从之也甚难。闻之曰: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作乎此者,必有以动乎彼也。夫天下之民,非有所恱乎佛老之道,而恱乎养生报死之术。今能使之得其所以恱之实,而去其所恱之名,则天下何病而不从葢?先王之教民养生有方,而报死有礼,凡国之赏罚黜陟,各当其处,贫富贵贱皆出于其人之所当然,力田而多収,畏法而无罪,行立而名声发,德成而爵禄至,天下之人皆知其所以获福之因,故无惑于鬼神,而其祭祀之礼,所以仁其祖宗而慰其子孙之意者,非有卤莽不详之意也。故孝子慈孙有所归心,而无事于佛老。臣愚以为严赏罚,勑官吏,明好恶,愼取予,不赦有罪,使佛、老之福不得苟且而惑其生。因天下之爵秩,建宗庙,严祭祀,立尸祝,有以塞人子之意,使佛、老之报不得乗隙而制其死。葢汉唐之际,尝有行此者矣,而佛老之说未去。尝有去者矣,而赏罚不详,祭祀不谨。是以其道牢固而不可去,既去而复反其旧。今者国家幸而欲减损其徒,日朘月削,将至于亾。然臣愚恐天下尚犹有不忍之心。天下有不忍之心,则其势不可以久去,故臣欲夺之而有以予之,正之而有以柔之,使天下无憾于见夺,而日安其新,此圣人所以变天下之术欤!第四道:

臣闻管子治齐,始变周法,使兵民异处,制国为二十一鄕,工商之鄕六,而士鄕十五,制鄙以为五属,立五大夫,使各治一属之政,国中之士为兵。鄙、野之民为农。农不知战而士不知稼,各治其事而食其力。兵以卫农,农以资兵。发兵征行,暴露战鬭,而农夫不知其勤;深耕疾耨,霑体涂足,而士卒不知其劳。当是之时,桓公南征伐楚,济、汝,逾方城,望汶山;北伐山戎,刜零支,斩孤竹;西攘白狄,逾大行,渡辟耳之溪,九合诸侯,筑夷仪,城楚丘,徜徉四方,国无罢?之民,而天下诸侯徃来应接之不暇。及秦孝公欲幷海内,商君为之唱谋,使秦人莫不执兵以事战伐,而不得反顾而为农。隂,诱六国之民,使专力以耕关中之田,而无战攻守御之役。二者更相为用,而天下卒以不抗。何者?我能累累出兵不息,而彼不能应;我能外战而内不乏食,而彼必不战而后食可足。此二者,管仲、商鞅之深谋也。自管仲死,其遗谋旧策,后世无复能用,而独其分兵与民之法,遂至于今不废。何者?其事诚有以便天下也。今夫使农夫竭力以辟天下之地,醵其所得以衣食天下之武士,而免其?亡战鬭之患,此人之情,谁不可者?然当今天下之事,与管仲、商鞅之时,则已大异矣。古者覇王在上,仓廪丰实,百姓富足,地利已尽,而民未之困。当此之时,谓之人有余。今天下之田,疾耕不能徧,而蓬蒿藜莠,实尽其利,人不得以为食,禽兽之所蕃息,当此之时,谓之地有余。古之圣人,人有余则务在于使人,是以天下之人,虽其甚蕃,而举无废功。地有余则务在于辟地,是以天下之地,虽其甚寛,而举无遗力。今也海内之田病于有余,而上之人务在于使人,不已过哉!臣观京师之兵不下数十百万,㳂边大郡不下数万人,天下郡县千人为辈,而江淮漕运之卒不可胜计,此亦巳侈于使人矣。且夫人不足,而使人之制不为少减,是谓狠天而违人。昔齐桓之世,人力可谓有余矣,而十五鄕之士不过三万,车不过八百乘。何者?惧不能久也。方今天下之地,所当厚兵之处,不过京师与西边、北边之郡耳。昔太祖、太宗既平天下,四方远国或数千里,以为远人险诐,未可以尽知其情也,故使关中之士往而屯焉,以镇服其乱心。及天下既安,四海一家,而因循久逺,遂莫之变。夫天下之兵,莫如各居其鄕,安其水土,而习其险易,而特病其不知战。故今世之患,在不教鄕兵,而专任屯戍之士为贼之僃。且天下治平,非缘边之郡,则山林匹夫之盗,及其未集而诛之,可以无事于大兵。苟其有大盗,则其为变故,亦非戍兵数百千人之所能制。若其要塞之地,不可无僃之处,乃当厚其土兵以代之耳。闻之古者良将之用兵,不求其多而求其乐战。今之为兵之人,夫岂皆乐乎为兵哉?或者饥馑困踬,不能以自存,而或者年少无赖,既入而不能以自脱,盖其间常有思归者矣。故臣欲罢其思归之士,以减屯戍之兵,虽使去者太半,臣以为处者犹可以足于事也。盖古者有余则使之以寛,而不足则使之以约,苟必待其有余而后能办天下之事,则无为贵智矣。第五道:

臣闻近代以来,天下之变备矣。世之君子,随其破败而为之立法,补苴缺漏,疏剔棼秽,其为法亦已尽矣。而后世之弊常不为之少息。其法既立而旋亾,其民暂享其利而不能久,因循维持,至于今世,承百王之?而独受其责,其病最为繁多。而古人巳行之遗策,又莫不尽废而不举。是以为国百有余年而不至于治平者,由此之故也。葢天下之多虞,其始自井田之亡。田制一败,而民事大壤纷纷而不可止。其始也,兼幷之民众而贫民失职,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连阡陌以势相役,収太半之税,耕者穷饿,而不耕者得食,以为不便。故从而为之法,曰:限民名田,贵者无过若干,而贫者足以自养。此董生之法也。天下之人兼幷而有余,则思以为骄奢。骄奢之风行于天下,则冨者至于破其资畜,而贫者耻于不若,以争为盗而不知厌。民皆有为盗之心,则为之上者甚危而难安。故为之法曰立制而明等,使多者不得过,而少者无所慕也,以平风俗。此贾生之法也。民之为性,丰年食之而无余,饥年则转死沟壑而莫之救。富商大贾乘其不足而贵卖之,以重其灾,因其有余而贱取之,以待其?。予夺之柄归于豪民,而上不知収,粒米狼戾而不为敛,藜藿不继而不为发。故为之法曰:贱而官为籴之,以无伤农;贵而官为发之,以无伤末。小饥则发小熟之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敛,此李悝之法也。古者三代之兵,出而为兵,入而为农。出兵临敌,则国有资粮之忧,而兵罢役休,则无复养兵之费。及至后世,海内多故,而征伐不息,以为害农,故特为设兵以办天下之武事,其始若不伤农者,而要其终,衣食之奉,农亦必受其困。故为之法曰:不战则耕以自养,而耕之闲暇,则习为击刺,以待寇至。此赵充国之法也。葢!古之遗制,其不可施于今者甚多,而臣不敢复以为说。而此四者,皆天下之所共知而不行者也。夫知之而不行,此其故何欤?臣闻事固有可以无术而行者,有时异事变无术而不可行者。均民以名田,齐众以立制,是无术而可以直行者也。平籴以救灾,屯田以寛农,是无术而不可行者也。古者贤君在上,用度足而财不竭,捐其有余以僃民之所不足,而不害于岁计。今者岁入不足以为出,国之经费犹有所不给,而何暇及于未然之备?古者将严而兵易,使其兵安于劬劳,故虽使为农而不敢乱。今者天下之兵,使之执劳者皆不知战,而可与战者皆骄而不可使,衣食丰溢而䈥力罢惫。且其平居自处甚倨,而安肯为农夫之事, 屯田平籴之利,举世以为不可复者,由此之故也。曷亦思其术矣。臣尝闻之,贾人之治产也,将欲有为而无以为资者,不以其所以谋朝夕之利者为之也。葢取诸其不急之处而蓄之,徐徐而为之,故其业不伤而事成。夫天子之道,食税衣税,其余之取于民者,亦非其正矣。茶、盐、酒、铁之?,此近世之所设耳。夫古之时,未尝有此四物者之用也,而其为国亦无所乏绝。臣愚以为可于其中择取一焉,而置之用度之外,岁以为平籴之资。且其既巳置之用度之余,则不复有 惜,而发之也 轻。发之也轻,而后民获其利。其与今之所谓常平者。亦巳大异矣。抑尝闻之,尝巳牧马者不可使之畜豚彘。马彘之相去未能几也,而犹且不可使今世之兵以兵募之,而欲强之以为农。此其不从。固无足怪者。今欲以兵屯田,盖亦吿之以将屯田而募焉。人固有无田以为农而愿耕者,从其愿而使之,则虽劳而无怨。苟屯田之兵既多而可用,则夫不耕而食者,可因其死亾而勿复补,以待其自衰矣。嗟夫!古之人,其制天下之患,其亦巳畧尽矣,而其守法者,常至于怠惰而不举。是以世之?常若近起于今者,而不求古之遗法,而依之以为治,可不大悲矣哉!栾城应诏集第九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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