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卷第一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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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6:12

弘明集卷第一

梁 释 僧 祐 撰。

理惑论

汉牟融

牟子既修经传,诸子书无大小,靡不好之。虽不乐兵法,然犹读焉。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是时,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多为神仙辟谷长生之术,时人多有学者,牟子常以五经难之,道家术士莫敢对焉,比之于孟轲,距杨朱、墨翟。先是时,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太守闻其守学,谒请署吏。时年方盛,志精于学,又见世乱,无仕宦意,竟遂不就。是时诸州郡相疑,隔塞不通。太守以其博学多识,使致敬荆州。牟子以为荣爵易让,使命难辤,遂严当行。㑹被州牧优文处士辟之,复称疾不起。牧弟为豫章太守。为中郎将笮融所杀。时牧遣骑都尉刘彦将兵赴之。恐外界相疑兵不得进。牧乃请牟子曰。弟为逆贼所害。骨肉之痛愤发肝心。当遣刘都尉行。恐外界疑难行人不通。君文武兼备有专对才。今欲相屈之零陵桂阳假涂于通路何如。牟子曰。被秣伏枥,见遇日久,烈士忘身,期必骋効遂严当发㑹,其母卒亡,遂不果行。久之退念以辩达之故,辄见使命。方世扰攘,非显已之秋也。乃叹曰:老子绝圣弃智,修身保真,万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可贵也。于是?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为酒浆,翫五经为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为背五经而向异道,欲争则非道,欲默则不能,遂以笔墨之间,畧引圣贤之言证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或问曰:佛从何出生?宁有先祖及国邑不?皆何施,行状何?乎?牟子曰:富哉问也!请以不敏畧说其要。葢闻佛化之为状也,积累道德,数千亿载,不可纪记。然临得佛时,生于天竺,假形于白净王夫人,昼寝,梦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悦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从母右胁而生,堕地行七歩,举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逾我者也。时天地大动,宫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复产一儿,廐中白马亦乳白驹。奴字车匿,马曰犍陟,王常使随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身长丈六,体皆金色,顶有肉髻,颊车如师子,舌自覆靣,手把千辐轮,顶光照万里。此畧说其相。年十七。王为纳妃。邻国女也。太子坐则迁座。寝则异床。天道孔明。阴阳而通。遂怀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伟。太子为兴宫观。妓女宝玩。并列于前。太子不贪世乐。意存道德。年十九。二月八日夜半。呼车匿勒犍陟跨之。鬼神扶举。飞而出宫。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尔时,祷请神祇,今既有尔,如玉如珪,当续禄位,而去何为?太子曰: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今欲学道,度脱十方。王知其弥坚,遂起而还。太子径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草木华英。释狐裘衣絺绤,中吕之时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所著经凡有十二部,合八亿四千万卷。其大卷万言已下。小卷千言已上。佛教授天下度脱人民。因以二月十五日泥洹而去。其经戒续存履能行之。亦得无为福流后世。持五戒者一月六斋。斋之日专心壹意悔过自新。沙门持二百五十戒日日斋。其戒非优婆塞所得闻也。威仪进止与古之典礼无异。终日竟夜讲道诵经不预世事。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其斯之谓也。

问曰。何以正言佛。佛为何谓乎。牟子曰。佛者谥号也。犹名三皇神五帝圣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怳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汚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

问曰。何谓之为道。道何?也。牟子曰。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綩綖其外。毫?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

问曰。孔子以五经为道教。可拱而诵履而行。今子说道虚无怳惚。不见其意不指其事。何与圣人言异乎。牟子曰。不可以所习为重所希为轻。惑于外?失于中情。立事不失道德。犹调弦不失宫商。天道法四时。人道法五常。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之为物。居家可以事亲,宰国可以治民,独立可以治身。履而行之,充乎天地,废而不用,消而不离。子不解之,何异之有乎。

问曰:夫至实不华,至辞不饰,言约而至者丽,事寡而达者明。故珠玉少而贵,瓦砾多而贱。圣人制七经之本,不过三万言,众事备焉。今佛经卷以万计,言以亿数。非一人力所能堪也。仆以为烦而不要矣。牟子曰。江海所以异于行潦者。以其深广也。五岳所以别于丘陵者。以其高大也。若高不绝山阜。跛羊凌其巅。深不绝涓流。孺子浴其渊。麒麟不处苑囿之中。呑舟之鱼不游数仞之谿。剖三寸之蚌。求明月之珠,探枳棘之巢,求鳯凰之雏,必难获也。何者?小不能容大也。佛经前说亿载之事,却道万世之要,太素未起,太始未生,乾坤肇兴,其微不可握,其纎不可入。佛悉弥纶其广大之外,剖析其寂窈妙之内,靡不纪之。故其经卷以万计,言以亿数,多多益具,众众益富,何不要之有?虽非一人所堪,譬若临河饮水,饱而自足,焉知其余哉?

问曰:佛经众多,欲得其要而弃其余,直说其实而除其华。牟子曰:否。夫日月俱明,各有所照,二十八宿,各有所主,百药并生,各有所愈。狐裘备寒,絺绤御暑,舟舆异路。俱致行旅。孔子不以五经之备。复作春秋孝经者。欲博道术恣人意耳。佛经虽多。其归为一也。犹七典虽异。其贵道德仁义亦一也。孝所以说多者。随人行而与之。若子张子游俱问一孝。而仲尼荅之各异。攻其短也。何弃之有哉。

问曰。佛道至尊至大。尧舜周孔曷不修之乎。七经之中不见其辞。子既躭诗书恱礼乐。奚为复好佛道喜异术。岂能逾经传美圣业哉。窃为吾子不取也。牟子曰。书不必孔丘之言。药不必扁鹊之方。合义者从愈病者良。君子博取众善以辅其身。子贡云。夫子何常师之有乎。尧事尹寿。舜事务成。旦学吕望。丘学老聃。亦俱不见于七经也。四师虽圣。比之于佛。犹白鹿之与麒麟。燕鸟之与鳯凰也。尧舜周孔且犹与之。况佛身相好变化。神力无方。焉能舍而不学乎。五经事义或有所阙。佛不见记。何足怪疑哉。

问曰:云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何其异于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语,非实之云也。牟子曰:谚云:少所见,多所怪。覩馲驼言,马肿背,尧眉八彩,舜目重瞳子,臯陶马喙,文王四乳,禹耳叁漏,周公背偻,伏羲龙鼻,仲尼反頨。老子日角月玄,鼻有双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异于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

问曰。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子临没启予手启予足。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吾子常好论是非平曲直。而反善之乎。牟子曰。夫讪圣贤不仁。平不中不智也。不仁不智何以树德。德将不树顽嚚之俦也。论何容易乎。昔齐人乘船渡江。其父堕水。其子攘臂捽头顚倒。使水从口出而父命得稣。夫捽头顚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修孝子之常。父命绝于水矣。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所谓时宜施者也。且孝经曰。先王有至德要道。而泰伯短发文身。自从吴越之俗。违于身体发肤之义。然孔子称之。其可谓至德矣。仲尼不以其短发毁之也。由是而观。茍有大德。不拘于小。沙门捐家财。弃妻子。不听音。不视色。可谓让之至也。何违圣语不合孝乎?豫让吞炭漆身,聂政皮靣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为勇而有义,不闻讥其自毁没也。沙门剃除须发,而比之于四人,不巳逺乎?

问曰:夫福莫逾于继嗣,不孝莫过于无后。沙门弃妻子,捐财货,或终身不娶,何其违福孝之行也。自苦而无奇。自拯而无异矣。牟子曰。夫长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狭后。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妻子财物世之余也。清躬无为道之妙也。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又曰。观三代之遗风。览乎儒墨之道术。诵诗书,修礼节,崇仁义,视清洁,乡人传业,名誉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惔者所不恤。故前有随珠,后有虓虎,见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而后其利也。许由栖巢木,夷齐饿首阳,孔圣称其贤曰:求仁得仁者也。不闻讥其无后无货也。沙门修道德,以易游世之乐。反淑贤以贸妻子之欢。是不为奇。孰与为奇。是不为异。孰与为异哉。

问曰。黄帝垂衣裳制服饰。箕子陈洪范。貌为五事首。孔子作孝经。服为三德始。又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原宪虽贫不离华冠。子路遇难不忘结缨。今沙门剃头发被赤布。见人无跪起之礼。威仪无盘旋之容止。何其违貌服之制。乖搢绅之饰也。牟子曰。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三皇之时食肉衣皮。巢居穴处以崇质朴。岂复须章黼之冠曲裘之饰哉。然其人称有德而孰疣之。信而无为,沙门之行有似之矣。

或曰:如子之言,则黄帝尧舜周孔之俦弃而不足法也。牟子曰:夫见博则不迷,听聦则不惑。尧舜周孔修世事也。佛与老子无为志也。仲尼栖栖七十余国。许由闻禅洗耳于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不溢其情,不淫其性。故其道为贵。在乎所用。何弃之有乎。

问曰。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仆不信此言之审也。牟子曰。人临死。其家上屋呼之。死已复呼谁。或曰。呼其魂魄。牟子曰。神还则生。不还神何之乎。曰成鬼神。牟子曰。是也。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或曰。为道亦死。不为道亦死。有何异乎。牟子曰。所谓无一日之善而问终身之誉者也。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愚夫暗于成事。贤智预于未萌。道与不道如金比草。善之与福如白方黑。焉得不异。而言何异乎。

问曰。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圣人之所纪也。今佛家辄说生死之事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喆之语也。夫履道者当虚无澹泊归志质朴。何为乃道生死以乱志。说鬼神之余事乎。牟子曰。若子之言。所谓见外未识内者也。孔子疾子路不问本末。以此抑之耳。孝经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又曰。生事爱敬死事哀戚。岂不教人事鬼神,知生死哉?周公为武王请命曰:旦多才多艺,能事鬼神,夫何为也?佛经所说生死之趣,非此?乎?老子曰: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又曰:用其光,复其明,无遗身殃。此道生死之所趣,吉凶之所住,至道之要,实贵寂寞。佛家岂好言乎。来问不得不对耳。钟鼓岂有自鸣者。桴加而有声矣。

问曰。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孟子讥陈相更学许行之术曰。吾闻用夏变夷。未闻用夷变夏者也。吾子弱冠学尧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学夷狄之术。不已惑乎。牟子曰。此吾未解大道时之余语耳。若子可谓见礼制之华而暗道德之实。闚炬烛之明未覩天庭之日也。孔子所言矫世法矣。孟轲所云疾专一耳。昔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及仲尼不容于鲁衞。孟轲不用于齐梁。岂复仕于夷狄乎。禹出西?而圣喆,瞽叟生舜而顽嚚,由余产狄国而霸秦,管蔡自河洛而流言。传曰。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地未必为天中也。佛经所说上下周极,含血之?物,皆属佛焉。是以吾复尊而学之。何为当舍尧舜周孔之道,金玉不相伤,精魄不相妨,谓人为惑,时自惑乎?

问曰:葢以父之财乞路人,不可谓惠;二亲尚存,杀已代人,不可谓仁。今佛经云:太子须大拏,以父之财施与逺人国之宝象,以赐怨家妻子,匃与他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谓之悖德。须大拏不孝不仁。而佛家尊之。岂不异哉。牟子曰。五经之义立嫡以长。太王见昌之志转季为嫡。遂成周业以致太平。娶妻之义必告父母。舜不告而娶以成大伦。贞士须聘请。贤臣待征召。伊尹负鼎干汤。寗戚叩角要齐。汤以致王。齐以之霸。礼,男女不亲授,嫂溺则援之以手。权其急也。茍见其大,不拘于小。大人岂拘常也,须大拏覩。世之无常,财货非已宝,故恣意布施,以成大道。父国受其祚,怨家不得入。至于成佛,父母兄弟皆得度世。是不为孝,是不为仁。孰为仁孝哉?

问曰:佛道崇,无为乐施与。持戒兢兢如临深渊者。今沙门躭好酒浆。或畜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此乃世之伪。而佛道谓之无为邪。牟子曰。工输能与人斧斤绳墨。而不能使人巧。圣人能授人道。不能使人履而行之也。臯陶能罪盗人。不能使贪夫为夷齐。五刑能诛无状,不能使恶人为曾、闵。尧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训管、蔡。岂唐教之不著,周道之不备哉?然无如恶人何也。譬之世人学通七经,而迷于财色,可谓六艺之邪婬乎?河伯虽神,不能溺陆地人;飘风虽疾,不能使湛水扬尘。当患人不能行,岂可谓佛道有恶乎。问曰。孔子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叔孙曰。俭者德之恭。侈者恶之大也。今佛家以空财布施为名。尽货与人为贵。岂有福哉。

牟子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仲尼之言疾奢而无礼。叔孙之论刺严公之刻楹。非禁布施也。舜耕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惠不逮妻子。及其见用,恩流八荒,惠施四海。饶财多货,贵其能与;贫困屡空,贵其履道;许由不贪四海,伯夷不甘其国;虞卿捐万户之封,救穷人之急,各其志也。僖负羇以一餐之惠全其所居之闾,宣孟以一饭之故。活其不赀之躯。阴施出于不意。阳报皎如白日。况倾家财。?善意。其功德巍巍如嵩泰。悠悠如江海矣。怀善者应之以祚。挟恶者报之以殃。未有种稻而得麦。施祸而获福者也。

问曰。夫事莫过于诚。说莫过于实。老子除华饰之辞。崇质朴之语。佛经说不指其事。徒广取譬喻。譬喻非道之要。合异为同非事之妙。虽辞多语博。犹玉屑一车不以为宝矣。牟子曰。事尝共见者可说以实。一人见一人不见者。难与诚言也。昔人未见麟。问尝见者。麟何?乎。见者曰。麟如麟也。问者曰。若吾尝见麟,则不问子矣,而云麟如麟,宁可解哉?见者曰:麟,麏身牛尾,鹿蹄马背。问者霍解。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子云: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又曰:譬道于天下,犹川谷与江海,岂复华饰乎?论语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引天以比人也。子夏曰:譬诸草木,区以别之矣。诗之三百,牵物合?。自诸子谶纬,圣人秘要,莫不引譬取喻,子独恶佛说经牵譬喻邪?

问曰:人之处世,莫不好富贵而恶贫贱,乐欢?而惮劳倦。黄帝养性,以五肴为上。孔子云:食不厌精,鲙不厌细。今沙门被赤布,日一食,闭六情,自毕于世。若兹何聊之有。牟子曰。富与贵是人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圣人为腹不为目。此言岂虗哉。栁下惠不以三公之位易其行,段干木不以其身易魏文之冨。许由巢父栖木而居,自谓安于帝宇;夷齐饿于首阳,自谓饱于文武。葢,各得其志而已,何不聊之有乎?

问曰:若佛经深妙靡丽,子胡不谈之于朝廷,论之于君父,修之于闺门,接之于朋友。何复学经传读诸子乎。牟子曰。子未达其源而问其流也。夫陈爼豆于垒门。建旌旗于朝堂。衣狐裘以当蕤賔。被絺绤以御黄钟。非不丽也。乖其处非其时也。故持孔子之术入商鞅之门。赍孟轲之说诣苏张之庭。功无分寸过有丈尺矣。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而笑之。吾惧大笑故不为谈也。渴不必待江河而饮井泉之水。何所不饱。是以复治经传耳。

问曰。汉地始闻佛道。其所从出邪。牟子曰。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帀。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造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逺夷慕义。学者由此。

问曰。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君子耻言过行。设沙门有至道。奚不坐而行之。何复谈是非论曲直乎。仆以为此德行之贱也。牟子曰。来春当大饥。今秋不食。黄钟应寒蕤宾重裘。备预虽早不免于愚。老子所云谓得道者耳。未得道者何知之有乎。大道一言而天下恱。岂非大辩乎。老子不云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身既退矣。又何言哉。今之沙门未及得道。何得不言。老氏亦犹言也。如其无言五千何述焉。若知而不言可也。既不能知又不能言。愚人也。故能言不能行。国之师也。能行不能言。国之用也。能行能言国之宝也。三品各有所施。何德之贱乎。唯不能言又不能行。是谓贱也。

问曰。如子之言。徒当学辩达修言论。岂复治情性履道德乎。牟子曰。何难悟之甚乎。夫言语谈论各有时也。璩瑗曰。国有道则直。国无道则卷而懐之。寗武子曰。国有道则智。国无道则愚。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故智愚自有时。谈论各有意。何为当言论而不行哉。问曰。子云。佛道至尊至快无为澹泊。世人学士多讥毁之。云其辞说廓落难用。虗无难信何乎。牟子曰。至味不合于众口。大音不比于众耳。作咸池设大章。?箫韶咏九成。莫之和也。张郑衞之弦歌。时俗之音必不期而拊手也。故宋玉云。客歌于郢为下里之曲。和者千人。引商征角众莫之应。此皆恱邪声不晓于大度者也。韩非以管闚之见而谤尧舜。接舆以毛?之分而刺仲尼。皆躭小而忽大者也。夫闻清商而谓之角,非弹弦之过,听者之不聦矣。见和璧而名之石,非璧之贱也,视者之不明矣。神蛇能断而复续,不能使人不断也。灵龟发梦于宋元,不能免豫且之网。大道无为,非俗所见,不为誉者贵,不为毁者贱。用不用,自天也,行不行乃时也。信不信其命也。

问曰。吾子以经传理佛之说。其辞富而义显。其文炽而说美。得无非其诚是子之辨也。牟子曰。非吾辨也。见博故不惑耳。

问曰。见博其有术乎。牟子曰。由佛经也。吾未解佛经之时。惑甚于子。虽诵五经适以为华。未成实矣。吾既覩佛经之说,览老子之要,守恬惔之性,观无为之行,还视世事,犹临天井而闚谿谷,登嵩岱而见丘垤矣。五经则五味,佛道则五谷矣。吾自闻道已来,如开云见白日,炬火入冥室焉。

问曰:子云佛经如江海,其文如锦绣,何不以佛经荅吾问。而复引诗书合异为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须江海而饮。饥者不必待敖仓而饱。道为智者设。辩为达者通。书为晓者传。事为见者明。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说佛经之语。谈无为之要。譬对盲者说五色。为聋者奏五音也。师旷虽巧。不能弹无弦之琴。狐狢虽煴。不能?无气之人。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转为蚉䖟之声。孤犊之鸣。即掉尾奋耳。蹀躞而听。是以诗书理子耳。

问曰。吾昔在京师。入东观。游太学。视俊士之所规。听儒林之所论。未闻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以为上也。吾子曷为躭之哉。夫行迷则攺路。术穷则反故可不思欤。牟子曰。夫长于变者不可示以诈。通于道者不可惊以怪。审于辞者不可惑以言。达于义者不可动以利也。老子曰。名者身之害。利者行之秽。又曰。设诈立权虚无自贵。修闺门之礼,术时俗之际,㑹赴?间隙,务合当世。此下士之所行,中士之所废也。况至道之荡荡,上圣之所行乎?杳兮如天,渊兮如海,不合闚墙之士,数仞之夫,因其宜也。彼见其门,我覩其室;彼采其华,我取其实;彼求其备,我守其一。子速攺路,吾请履之。故祸福之源未知何若矣。

问曰。子以经传之辞华丽之说。襃赞佛行称誉其德。高者陵青云。广者逾地圻。得无逾其本过其实乎。而仆讥刺颇得疹中而其病也。牟子曰。吁。吾之所襃。犹以尘埃附嵩泰。收朝露投江海。子之所谤。犹握瓢觚欲减江海。蹑耕耒欲损昆仑。侧一掌以翳日光。举土块以塞河冲。吾所襃不能使佛高。子之毁不能令其下也。

问曰。王乔赤松八僊之箓。神书百七十卷。长生之事与佛经岂同乎。牟子曰。比其?犹五霸之与五帝。阳货之与仲尼。比其形犹丘垤之与华?。㳙渎之与江海。比其文犹虎鞹之与羊皮。斑纻之与锦绣也。道有九十六种。至于尊大莫尚佛道也。神僊之书听之则洋洋盈耳。求其效犹握风而捕影。是以大道之所不取。无为之所不贵。焉得同哉。

问曰。为道者或辟谷不食而饮酒啖肉。亦云老氏之术也。然佛道以酒肉为上戒。而反食谷。何其乖异乎。牟子曰。众道丛残凡有九十六种。澹泊无为莫尚于佛。吾观老氏上下之篇。闻其禁五味之戒。未覩其绝五谷之语。圣人制七典之文。无止粮之术。老子著五千之文。无辟谷之事。圣人云。食谷者智。食草者痴。食肉者悍。食气者寿。世人不达其事。见六禽闭气不息。秋冬不食。欲效而为之。不知物?各自有性。犹磁石取铁不能移毫毛矣。问曰。谷宁可绝不。牟子曰。吾未解大道之时。亦尝学焉。辟谷之法数千百术。行之无効,为之无征,故废之耳。观吾所从学师三人,或自称七百、五百、三百岁,然吾从其学,未三载间,各自殒没。所以然者,葢由绝谷不食而啖百果,享肉则重盘,饮酒则倾罇,精乱神昬,谷气不充,耳目迷惑,婬邪不禁。吾问其故何荅?曰:老子云: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徒当日损耳。然吾观之。但日益而不损也。是以各不至知命而死矣。且尧舜周孔各不能百载。而末世愚惑欲服食辟谷求无穷之寿。哀哉。问曰。为道之人云。能却疾不病。弗御针药而愈。信有之乎。何以佛家有病而进针药邪。牟子曰。老子云。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唯有得道者。不生亦不壮。不壮亦不老。不老亦不病。不病亦不朽。是以老子以身为大患焉。武王居病。周公乞命。仲尼有疾。子路请祷。吾见圣人皆有疾矣。未覩其无病也。神农尝草殆死者数十。黄帝稽首受针于岐伯。此之三圣岂当不如今之道士乎。察省斯言亦足以废矣。

问曰。道皆无为一也。子何以分别罗列云其异乎。更令学者狐疑。仆以为费而无益也。牟子曰。俱谓之草。众草之性不可胜言。俱谓之金。众金之性不可胜言。同? 性万物皆然。岂徒道乎。昔杨墨塞群儒之路,车不得前,人不得歩。孟轲辟之,乃知所从。师旷弹琴,俟知音之在后。圣人制法,冀君子之将覩也。玉石同匮,猗顿为之于悒;朱紫相夺,仲尼为之叹息。日月非不明,众阴蔽其光;佛道非不正,众私掩其公。是以吾分而别之,臧文之智。㣲生之直。仲尼不假者。皆正世之语。何费而无益乎。

问曰。吾子讪神僊。抑奇怪。不信有不死之道是也。何为独信佛道当得度世乎。佛在异域。子足未履其地。目不见其所。徒观其文而信其行。夫观华者不能知实。视影者不能审形。殆其不诚乎。牟子曰。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昔吕望周公问于施政。各知其后所以终。颜渊乘驷之日。见东野车之驭。知其将败。子贡观邾鲁之㑹。而昭其所以䘮。仲尼闻师旷之弦。而识文王之操。季子听乐览众国之风。何必足履目见乎。

问曰。仆尝游于阗之国。数与沙门道人相见。以吾事难之。皆莫对而词退,多攺志而移意。子独难攺革乎。牟子曰。轻羽在高。遇风则飞。细石在谿。得流则转。唯泰山不为飘风动。磐石不为疾流移。梅李遇霜而落叶。唯松柏之难凋矣。子所见道人。必学未浃见未博。故有屈退耳。以吾之顽且不可穷。况明道者乎。子不自攺而欲攺人。吾未闻仲尼追盗跖。汤武法桀纣者矣。

问曰。神仙之术。秋冬不食。或入室累旬而不出。可谓澹泊之至也。仆以为可尊而贵。殆佛道之不若乎。牟子曰。指南为北自谓不惑。以西为东自谓不蒙。以鸱枭而笑凤凰。执蝼蚓而调龟龙。蝉之不食君子不贵。蛙蟒穴藏圣人不重。孔子曰。天地之性以人为贵。不闻尊蝉蟒也。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弃桂姜。覆甘露而啜酢浆者矣。毫毛虽小视之可察。泰山之大背之不见。志有畱与不畱。意有?与不锐。鲁尊季氏而卑仲尼。吴贤宰嚭不肖子胥。子之所疑不亦宜乎。

问曰。道家云。尧舜周孔七十二弟子皆不死而僊。佛家云。人皆当死莫能免何哉。牟子曰。此妖妄之言。非圣人所语也。老子曰。天地尚不得长久。而况人乎。孔子曰。贤者避世仁孝常在。吾览六艺观传记。尧有殂落。舜有苍梧之山。禹有㑹稽之陵。伯夷叔齐有首阳之墓。文王不及诛讨而没。武王不能待成王大而崩。周公有攺葬之篇。仲尼有两楹之梦。伯鱼有先父之年。子路有?醢之语。伯牛有亡命之文。曾参有启足之词。颜渊有不幸短命之记。苗而不秀之喻。皆著在经典。圣人至言也。吾以经传为证。世人为验。云而不死者。岂不惑哉。

问曰。子之所解诚悉备焉。固非仆等之所闻也。然子所理何以止著三十七条。亦有法乎。牟子曰。夫转蓬漂而车轮成。窊木流而舟檝设。蜘蛛布而罻罗陈。鸟迹见而文字作。故有法成易。无法成难。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故法之焉。于是惑人闻之踧然失色。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蒙瞽生于幽仄。敢出愚言,弗虑祸福。今也闻命,霍如汤雪,请得革情,洒心自敇,愿受五戒,作优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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