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蠧第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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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28

五蠧第四十九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搆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鑚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民。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搆木、鑚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兎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兾复得兎,兎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飬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飬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有茅茨不翦,采椽不斵,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曰麑裘,夏曰葛衣,虽监门之服,飬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股,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譲天子者,是去监门之飬,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㓜弟不饟;穰岁之秋,䟽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土槖,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后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古者大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懐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䘮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苖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徳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苖,乃服。共工之战,鐡铦矩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寛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㓂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懐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靣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顽为君。仲尼非懐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乗势则哀公臣仲尼。

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乗必胜之势而胜,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势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昜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㝷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溢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㝷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故,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今则不然。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収也,外之而髙其轻世也。以其犯禁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壊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㢘也;知友辱随仇者,贞也。㢘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㢘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谓之贤。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弱之祸,则私行立而功公利灭矣。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劒飬。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飬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飬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也。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羙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羙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飬游侠私劒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飬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于游学者曰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羙其声而不责其功。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髙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民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伐,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劒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之患,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强以攻一弱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举,则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图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䟽。有䟽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救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于其听说也,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矰缴之说而徼幸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

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朞年而举;卫离魏为衡,半歳而亡。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舎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不可振也。

民之政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舎,解舍完则逺战,逺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涂者则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

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于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髙价之民多矣。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劒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蠧之民,不飬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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