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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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47
立节
士君子之有勇而果于行者,不以立节行义,而以妄死非名,岂不痛哉!士有杀身以成仁,触害以立义,倚于节理而不议死地,故能身死,名流于来世。非有勇断,孰能行之?子路曰:不能勤苦,不能恬贫穷,不能轻死亡,而曰我能行义,吾不信也。昔者申包胥立于秦庭,七日七夜,哭不绝声,遂以存楚。不能勤苦,安能行此?曽子布衣缊袍未得完,糟糠之食,藜藿之羮未得饱,义不合则辞上卿,不恬贫穷,安能行此?比干将死而諌逾忠,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而志逾彰。不轻死亡,安能行此?故夫士欲立义行道,毋论难易,而后能行之;立身著名,无顾利害,而后能成之。诗曰:彼其之子,硕大且笃。非良笃修激之君子,其谁能行之哉!王子比干杀身以成其忠,尾生杀身以成其信,伯夷叔齐杀身以成其廉。此四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岂不爱其身哉?以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著,是士之耻也,故杀身以遂其行。因此观之,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夫士之所耻者,天下举忠而士不与焉,举信而士不与焉,举廉而士不与焉。三者在乎身,名传于后世,与日月并而不息,虽无道之世,不能汚焉。然则非好死而恶生也,非恶富贵而乐贫贱也。由其道,遵其理,尊贵及已,士不辞也。孔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冨而不可求,从吾所好,大圣之操也。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言不失已也。能不失已,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众也。
楚伐陈,陈西门燔,因使其降民修之。孔子过之,不轼。子路曰:礼,过三人则下车,过二人则轼。今陈修门者人数众矣,夫子何为不轼?孔子曰:丘闻之,国亡而不知,不智;知而不争,不忠;忠而不死,不廉。今陈修门者不行一于此,丘故不为轼也。
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孔子辞不受。出谓弟子曰: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我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遂辞而行。曽子衣弊衣以耕。鲁君使人徃致邑焉,曰:请以此修衣。曽子不受。反复徃,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则献之,奚为不受?曽子曰:臣闻之,受人者畏人,子人者骄人。纵君有赐,不我骄也。我能勿畏乎?终不受。孔子闻之曰:参之言足以全其节也。子思居于卫,缊袍无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闻之,使人遗狐白之裘。恐其不受,因谓之曰:吾假人,遂忘之。吾与人也,如弃之。子思辞而不受。子方曰:我有子无。何故不受。子思曰:伋闻之。妄与不如遗弃物于沟壑。伋虽贫也。不忍以身为沟壑。是以不敢当也。
宋襄公兹父为桓公太子。桓公有后妻子曰公子目夷。公爱之。兹父为公爱之也。欲立之,请于公曰:请使目夷立,臣为之相兄以佐之。公曰:何故也?对曰:臣之舅在衞,爱臣,若终立,则不可以徃,绝迹于卫,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处目夷之上。公不许。彊以请公,公许之。将立公子目夷,目夷辞曰:兄立而弟在下,是其义也。今弟立而兄在下,不义也。不义而使目夷为之,目夷将逃。乃逃之衞。兹父从之。三年,桓公有疾,使人召兹父:若不来,是使我以忧死也。兹父乃反,公复立之以为太子,然后目夷归也。
晋骊姬譛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㣲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死,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美诸侯,孰肯内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遂伏劒死。君子闻之曰:天命矣夫!世子!诗曰: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譛人者,亦已太甚。
晋献公之时,有士焉曰狐突,傅太子申生。公立骊姬为夫人,而国多忧,狐突称疾不出。六年,献公以譛诛太子。太子将死,使人谓狐突曰:吾君老矣,国家多难,傅一出以辅吾君,申生受赐,以死不恨。再拜稽首而死。狐突乃复事献公。三年,献公卒,狐突辞于诸大夫曰:突受太子之诏,今事终矣。与其久生乱世也,不若死而报太子。乃归,自杀。
楚平王使奋扬杀太子建,未至而遣之。太子奔宋。王召奋扬,使城父人执之以至。王曰:言出于予口,入于尔耳,谁告建也?对曰:臣告之。王初命臣曰:事建如事余。臣不佞,不能贰也。奉初以还,故遣之。已而悔之,亦无及也。王曰:而敢来,何也?对曰:使而失命,召而不来,是重过也。逃无所入。王乃赦之。
晋灵公暴,赵宣子骤諌,灵公患之,使鉏之弥贼之。鉏之弥晨往,则寝门辟矣。宣子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寝。之弥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遂触槐而死。
齐人有子兰子者,事白公胜。胜将为难,乃告子兰子曰:吾将举大事于国,愿与子共之。子兰子曰:我事子而与子杀君,是助子之不义也。畏患而去子,是遁子于难也。故不与子杀君,以成吾义;契领于庭,以遂吾行。
楚有士申鸣者,在家而养其父,孝闻于楚国,王欲授之相,申鸣辞不受。其父曰:王欲相汝,汝何不受乎?申鸣对曰:舎父之孝子,而为王之忠臣,何也?其父曰:使有禄于国,立义于庭,汝乐,吾无忧矣。吾欲汝之相也。申鸣曰:诺。遂入朝,楚王因授之相。居三年,白公为乱,杀司马子期,申鸣将徃死之。父止之曰:弃父而死,其可乎?申鸣曰:闻夫仕者,身归于君,而禄归于亲。今既去子事君,得无死其难乎?遂辞而往,因以兵围之。白公谓石乞曰:申鸣者,天下之勇士也,今以兵围我,吾为之奈何?石乞曰:申鸣者,天下之孝子也,往劫其父以兵,申鸣闻之,必来,因与之语。白公曰:善。则往取其父,持之以兵。告申鸣曰:子与吾,吾与子分楚国;子不与吾,子父则死矣。申鸣流涕而应之曰:始吾父之孝子也,今吾君之忠臣也。吾闻之也,食其食者死其事,受其禄者毕其能。今吾已不得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吾何得以全身?援桴鼓之,遂杀白公。其父亦死。王赏之金百斤。申鸣曰:食君之食,避君之难,非忠臣也;定君之国,杀臣之父,非孝子也。名不可两立,行不可两全也。如是而生,何面目立于天下?遂自杀也。
齐庄公且伐莒,为车五乗之賔,而杞梁、华舟独不与焉,故归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则虽非五乗,孰不汝笑也?汝生而有义,死而有名,则五乗之賔,尽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华舟同车,侍于庄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华舟下鬭,获甲首三百。庄公止之曰:子止,与子同齐国。杞梁、华舟曰:君为五乗之賔,而舟、梁不与焉,是少吾勇也。临敌渉难,止我以利,是汚吾行也。深入多杀者,臣之事也。齐国之利,非吾所知也。遂进鬭,壊军陷阵,三军弗敢当。至莒城下,莒人以炭置地,二人立有间,不能入。隰侯重为右,曰:吾闻古之士犯患渉难者,其去遂于物也。来,吾逾子。隰侯重仗楯伏炭,二子乗而入,顾而哭之。华舟后息。杞梁曰:汝无勇乎?何哭之久也?华舟曰:吾岂无勇哉?是其勇与我同也。而先吾死,是以哀之。莒人曰:子毋死,与子同莒国。杞梁、华舟曰:去国归敌,非忠臣也;去长受赐,非正行也。且鸡鸣而期,日中而忘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臣之事也。莒国之利,非吾所知也。遂进鬭,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此非所以起也。
越甲至齐,雍门子狄请死之。齐王曰:鼓铎之声未闻,矢石未交,长兵未接,子何务死之,为人臣之礼邪?雍门子狄对曰:臣闻之,昔者王田于囿,左毂鸣,车右请死之,而王曰:子何为死?车右对曰:为其鸣吾君也。王曰:左毂鸣者,工师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车右曰:臣不见工师之乗,而见其鸣吾君也。遂刎颈而死。知有之乎?齐王曰:有之。雍门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鸣吾君也,岂左毂之下哉?车右可以死左毂,而臣独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刎颈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齐王有臣钧如雍门子狄,拟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归。齐王葬雍门子狄以上卿之礼。
楚人将与吴人战,楚兵寡而吴兵众。楚将军子囊曰:我击此国必败,辱君亏地,忠臣不忍为也。不复于君,黜兵而退,至于国郊,使人复于君曰:臣请死。君曰:子大夫之遁也,以为利也。而今诚利,子大夫毋死。子囊曰:遁者无罪,则后世之为君臣者,皆入不利之名,而効臣遁。若是则楚国终为天下弱矣。臣请死。退而伏劒。君曰:诚如此,请成子大夫之义。乃为桐棺三寸,加斧质其上,以徇于国。
宋康公攻阿,屠单父,成公赵曰:始吾不自知,以为在千乗则万乗不敢伐,在万乗则天下不敢图。今赵在阿,而宋屠单父,则是赵无以自立也。且往诛宋。赵遂入宋,三月不得见。或曰:何不因邻国之使而见之?成公赵曰:不可。吾因邻国之使而刺之,则使后世之使不信,荷节之信不用。皆曰:赵使之然也,不可。或曰:何不因群臣道徒处之士而刺之?成公赵曰:不可。吾因群臣道徒处之士而刺之,则后世之忠臣不见信,辩士不见顾,皆曰:赵使之然也,不可。吾闻古之士,怒则思理,危不忘义,必将正行以求之耳。朞年,宋康公病死,成公赵曰:廉士不辱名,信士不惰行。今吾在阿,宋屠单父,是辱名也;事诛宋王,朞年不得,是惰行也。吾若是而生,何面目而见天下之士!遂立槁于彭山之上。
佛肹用中牟之县畔设禄邑,炊鼎,曰:与我者受邑,不与我者其烹。中牟之士皆与之。城北余子田 独后至,袪衣将入鼎,曰: 闻之,义者轩冕在前,非义弗乗斧 于后,义死不避。遂祛衣将入鼎,佛肹播而之。赵简子屠中牟,得而取之。论有功者,用田 为始。田 曰:吾闻廉士不耻人,如此而受中牟之功,则中牟之士终身慙矣。襁负其母,南徙于楚。楚王髙其义,待以司马。
齐崔杼弑庄公,邢蒯聩使晋而反。其仆曰:崔杼弑庄公,子将奚如?邢蒯聩曰:驱之将入,死而报君。其仆曰:君之无道也,四邻诸侯莫不闻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难乎?邢蒯聩曰:善能言也,然亦晚矣。子早言我,我能諌之,諌不听,我能去。今既不諌,又不去。吾闻食其禄者死其事,吾既食乱君之禄矣,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驱车入死。其仆曰:人有乱君,人犹死之;我有治长,可毋死乎?乃结辔自刎于车上。君子闻之曰:邢蒯聩可谓守节死义矣。死者,人之所难也。仆夫之死也,虽未能合义,然亦有志士之意矣。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邢生之谓也。孟子曰:勇士不忘丧其元。仆夫之谓也。燕昭王使乐毅伐齐,闵王亡。燕之初入齐也,闻盖邑人王歜贤,令于军曰:环盖三十里毋入,以歜之故。已而使人谓歜曰:齐人多髙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歜固谢燕人。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盖邑。王歜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諌,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悬其躯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歜布衣,义犹不背齐向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公子,立为襄王。
左儒友于杜伯,皆臣周宣王。宣王将杀杜伯而非其罪也。左儒争之于王,九复之,而王弗许也。王曰:别君而异友,斯汝也。左儒对曰:臣闻之,君道友逆,则顺君以诛友;友道君逆,则率友以违君。王怒曰:易而言则生,不易而言则死。左儒对曰:臣闻古之士,不枉义以从死,不易言以求生。故臣能明君之过,以死杜伯之无罪。王杀杜伯,左儒死之。
莒穆公有臣曰朱厉附,事穆公,不见识焉。冬处于山林,食杼栗;夏处洲泽,食蓤藕。穆公以难死,朱厉附将往死之。其友曰:子事君而不见识焉,今君难,吾子死之,意者其不可乎?朱厉附曰:始我以为君不吾知也,今君死而我不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激天下不知其臣者。遂往死之。
楚荘王猎于云梦,射科雉,得之。申公子倍攻而夺之。王将杀之。大夫諌曰:子倍自好也,争王雉,必有说。王姑察之。不出三月,子倍病而死。邲之战,楚大胜晋,归而赏功。申公子倍之弟进请赏于王曰:人之有功也,赏于车下。王曰:奚谓也?对曰:臣之兄读故记曰:射科雉者,不出三月,必死。臣之兄,争而得之,故夭死也。王命发乎府而视之,于记果有焉,乃厚赏之。
说苑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