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卷第十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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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02-04

论衡卷第十

王充

非韩篇      刺孟篇

非韩篇

韩子之术,明法尚功。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责功重赏,任刑用诛。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一蠧;论有益与无益也,比之于鹿马。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马,无千金之鹿。鹿无益,马有用也。儒者犹鹿,有用之吏犹马也。

夫韩子知以鹿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韩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将听其言也。加冠于首而立于朝,受无益之服,增无益之仕,言与服相违,行与术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烦劳人体,无益于人身,莫过跪拜。使韩子逢人不拜,见君父不谒,未必有贼于身体也。然湏拜谒以尊亲者,礼义至重,不可失也。故礼义在身,身未必肥;而礼义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谓有益礼义,不如饮食。使韩子赐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为之乎?夫拜谒礼义之效,非益身之实也。然而韩子终不失者,不废礼义以苟益也。夫儒生,礼义也,耕战,饮食也,贵耕战而贱儒生,是弃礼义求饮食也。使礼义废,纲纪败,上下乱,而隂阳缪,水旱失时,五谷不登,万民饥死,农不得耕,士不得战也。

子贡去告朔之饩羊。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子贡恶费羊,孔子重废礼也。故以旧防为无益而去之,必有水灾。以旧礼为无补而去之,必有乱患。儒者之在世,礼义之旧防也,有之无益,无之有损。庠序之设,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废,道不可弃。儒生,道官之吏也,以为无益而废之,是弃道也。夫道无成效于人,成效者湏道而成,如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湏不蹈者。身湏手足而动,待不动者。故事或无益而益者湏之,无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战所湏待也,弃而不存,如何也?

韩子非儒,谓之无益有损。盖谓俗儒无行操,举措不重礼,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夫志㓗行显,不徇爵禄,去卿相之位,若脱躧者,居位治职,功虽不立,此礼义为业者也。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之士,激无义之人,人民为善,爱其主上,此亦有益也。闻伯夷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风者,薄夫敦,鄙夫寛。此上化也,非人所见。

段干木阖门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闾,秦军闻之,卒不攻魏。使魏无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彊国也,兵无不胜。兵加于魏,魏国必破,三军兵顿,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阖门之士,郤彊秦之兵,全魏国之境,济三军之众,功莫大焉,赏莫先焉。

齐有髙节之士,曰狂谲、华士,二人昆弟也,义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于齐,以此二子解沮齐众,开不为上用之路,同时诛之。韩子善之,以为二子无益而有损也。

夫狂谲华士,段干木之类也,太公诛之,无所郤到,魏文侯式之,郤彊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韩子善干木,阖门髙节,魏文式之,是也。狂谲华士之操,干木之节也,善太公诛之,非也。使韩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则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为有功。是韩子不赏功,尊有益也。

论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闾,秦兵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虽全国有益,非所贵也。夫法度之功者,谓何等也?养三军之士,明赏罚之命,严刑峻法,富国彊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彊,肯为此乎?六国之亡,皆灭于秦兵。六国之兵非不锐,士众之力非不劲也,然而不胜,至于破亡者,彊弱不敌,众寡不同,虽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变孟贲之意,孟贲怒之。童子操刄与孟贲战,童子必不胜,力不如也。孟贲怒,而童子修礼尽敬,孟贲不忍犯也。秦之与魏,孟贲之与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犹童子操刄,孟贲不避也。其尊士式贤者之闾,非徒童子修礼尽敬也。夫力少则修德,兵彊则奋威。秦以兵彊,威无不胜,却军还众,不犯魏境者,贤干木之操,髙魏文之礼也。夫敬贤,弱国之法度,力少之彊助也。谓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髙皇帝议欲废太子,吕后患之,即召张子房而取䇿。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礼之。髙祖见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韩子为吕后议,进不过彊谏,退不过劲力,以此自安,取诛之道也,岂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髙帝之议,犹魏文式段干木之闾,郤彊秦之兵也。

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养德者,养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贤;养力者,养气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谓文武张设,德力且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慕德者不战而服,犯德者畏兵而郤。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彊楚闻之,举兵而灭之。此有德守,无力备者也。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韩子之术不养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駮,各有不足。偃王有无力之祸,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

凡人禀性也,清浊贪廉,各有操行,犹草木异质,不可复变易也。狂谲华士不仕于齐,犹段干木不仕于魏矣。性行清廉,不贪富贵,非时疾世,义不茍仕。虽不诛此人,此人行不可随也。太公诛之,韩子是之,是谓人无性行,草木无质也。太公诛二子,使齐有二子之类,必不为二子见诛之故。不清其身;使无二子之类,虽养之终无其化。尧不诛许由,唐民不皆樔处;武王不诛伯夷,周民不皆隐饿;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闾,魏国不皆阖门。由此言之,太公不诛二子,齐国亦不皆不仕。何则?清廉之行,人所不能为也。夫人所不能为,养使为之,不能使劝;人所能为,诛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则太公诛二子,无益于化,空杀无辜之民。赏无功,杀无辜,韩子所非也。太公杀无辜,韩子是之,以韩子之术杀无辜也。

夫执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诛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赏之乎?赏湏功而加,罚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赏出仕未有功之人,则其诛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韩子是之,失误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贪多利。利欲不存于心,则视爵禄犹粪土矣。廉则约省无极,贪则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则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簒畔之臣,希清白廉㓗之人。贪故能立功,憍,故能轻生。积功以取大赏,奢泰以贪主位。太公遗此法而去,故齐有陈氏刼杀之患。太公之术,致刼杀之法也,韩子善之,是韩子之术亦危亡也。

周公闻太公诛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执贽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类也。周公礼之,太公诛之。二子之操,孰为是者?宋人有御马者,不进,拔劒刭而弃之于沟中。又驾一马,马又不进,又刭而弃之于沟。若是者三,以此威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车,马无罢驽;尧、舜治世,民无狂悖。王良驯马之心,尧、舜顺民之意。人同性,马殊类也。王良能调殊类之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则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驯马也。太公之诛二子,宋人之刭马也。举王良之法与宋人之操,使韩子平之,韩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马,宋人贼马也。马之贼则不若其全,然则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韩子非王良,自同于宋人贼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术与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韩子好恶无定矣。

治国犹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伤害之操,则交党踈绝,耻辱至身。推治身以况治国,治国之道,当任德也。韩子任刑,独以治世,是则治身之人任伤害也。

韩子岂不知任德之为善哉?以为世衰事变,民心靡薄,故作法术,专意于刑也。夫世不乏于德,犹岁不绝于春也。谓世衰难以德治,可谓岁乱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国,犹天地生万物,天地不为乱岁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周穆王之世,可谓衰矣,任刑治政,乱而无功,甫侯谏之,穆王存德,享国乆长,功传于世。夫穆王之治,初乱终治,非知昏于前,才妙于后也。前任蚩尤之刑,后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国不能废德,治物不能去春。韩子欲独任刑用诛,如何?鲁缪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氏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劝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见。君问庞?氏子,子服厉伯对以其过,皆君子所未曾闻。自是之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韩子闻之,以非缪公,以为明君求奸而诛之。子思不以奸闻,而厉伯以奸对。厉伯冝贵,子思冝贱。今缪公贵,子思,贱厉伯,失贵贱之冝,故非之也。

夫韩子所尚者,法度也。人为善,法度赏之;恶,法度罚之。虽不闻善恶于外,善恶有所制矣。夫闻恶不可以行罚,犹闻善不可以行赏也。非人不举奸者,非韩子之术也。使韩子闻善,必将试之,试之有功,乃肯赏之。夫闻善不輙,加赏,虚言未必可信也。若此,闻善与不闻,无以异也。夫闻善不輙赏,则闻恶不輙罚矣。闻善必试之,闻恶必考之,试有功,乃加赏,考有验乃加罚。虚闻空见,实试未立,赏罚未加。赏罚未加,善恶未定。未定之事,湏术乃立,则欲耳闻之,非也。

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宫,闻妇人之哭也,抚其仆之手而听之。有间,使吏执而问之。手杀其夫者也。翼日,其仆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不恸。凡人于其所亲爱也,知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夫巳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韩子闻而非之曰:子产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参伍之正,不明度量,待尽聦明劳知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

韩子之非子产,是也,其非缪公非也。夫妇人之不哀,犹庞扪子不孝也。非子产持耳目以知奸,独欲缪公湏问以定邪?子产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定实;缪公亦不任吏,而以口问立诚。夫耳闻口问,一实也,俱不任吏,皆不参伍。厉伯之对不可以立实,犹妇人之哭不可以定诚矣。不可定诚,使吏执而问之;不可以立实,不使吏考。独信厉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

韩子曰:子思不以过闻,缪公贵之;子服厉伯以奸闻,缪公贱之。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刼也。夫鲁君所以刼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闻,奸也。夫法度明,虽不闻奸,奸无由生;法度不明,虽日求奸,决其源,障之以掌也。御者无衔,见马且犇,无以制也。使王良持辔,马无欲犇之心,御之有数也。今不言鲁君无术,而曰不闻奸;不言审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韩子之非缪公也,与术意而相违矣。庞扪氏子不孝,子思不言,缪公贵之,韩子非之,以为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无礼,顺情从欲,与鸟兽同,谓之恶可也,谓奸非也。奸人外善内恶,色厉内荏,作为操止,像类贤行,以取升进,容媚于上,安肯作不孝,著身为恶,以取弃殉之咎乎?庞扪是子可谓不孝,不可谓奸。韩子谓之奸,失奸之实矣。

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择;烁金百镒,盗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设明法于邦,有盗贼之心不敢犯矣,不测之者不敢发矣。奸心藏于胷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则不湏考奸求邪于下矣。使法峻,民无奸者,使法不峻,民多为奸。而不言明王之严刑峻法,而云求奸而诛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专意于明法,而专心求奸,韩子之言与法相违。

人之释沟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沟渠而缮船檝者,知水之性不可阏,其势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奸君父,犹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奸,而非其不闻知,是犹不备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于水,不责水而咎己者,巳失防备也。然则人君刼于臣,已失法也。备溺不阏水源,防刼不求臣奸。韩子所宜用教巳也。水之性胜火,如裹之以釡,水煎而不得胜必矣。夫君犹火也,臣犹水也,法度釡也。火不求水之奸,君亦不冝求臣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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