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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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祸虚篇

世谓受福祐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

传曰:子夏丧其子而䘮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异闻,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以乆矣。夫子夏丧其明,曾子责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盖以天实罚过,故目失其明;已实有之,故拜受其过。

始闻暂见,皆以为然,熟考论之,虚妄言也。

夫失明犹失听也,失明则盲,失听则聋。病聋不谓之有过,失明谓之有罪,惑也。盖耳目之病,犹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聴,谓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谓有过乎?

伯牛有疾,孔子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谓伯牛不幸,故伤之也。如伯牛以过致疾,天报以恶,与子夏同。孔子冝陈其过,若曾子谓子夏之状。今乃言命,命非过也。

且天之罸人,犹人君罪下也。所罸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过,拜以自悔。天德至明,冝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无三罪。且丧明之病,孰与被厉之病?丧明有三罪,被厉有十过乎?颜渊早夭,子路、?醢早死。?醢,极祸也。以丧明言之,颜渊、子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误矣。

然子夏之丧明,丧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亲者,人所力报也。丧亲民无闻,丧子失其明,此恩损于亲,而爱増于子也。增则哭泣无数,数哭中风,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议,以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縁俗议,因以失明,故拜受其过。曾子、子夏未离于俗,故孔子门叙行未在上第也。

秦襄王赐白起劒,白起伏劒将自刎,曰:我有何罪于天乎?良乆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坈之,是足以死。遂自杀。白起知己前罪,服更后罚也。

夫白起知己所以罪,不知赵卒所以坈。如天审罚有过之人,赵降卒何辜于天?如用兵妄伤杀,则四十万众必有不亡。不亡之人,何故以其善行无罪而竟坈之?卒不得以善蒙天之祐。白起何故独以其罪伏天之诛?由此言之,白起之言过矣。

秦二世使使者诏杀蒙恬,蒙恬喟然叹曰:我何过于天,无罪而死。良乆徐曰:恬罪故当死矣。夫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径万里,此其中不能毋绝地脉,此乃恬之罪也。即吞药自杀。太史公非之曰:夫秦初灭诸侯,天下心未定,夷伤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諌,救百姓之急,养老矜孤,修众庻之和,阿意兴功,此其子弟过诛,不亦冝乎?何与乃罪地脉也?

夫蒙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何则?蒙恬绝脉,罪至当死。地养万物,何过于人,而蒙恬绝其脉,知己有绝地脉之罪,不知地脉所以绝之过。自非如此,与不自非何以异?

太史公为非恬之为名将,不能以彊谏,故致此祸。夫当谏不谏,故致受死亡之戮,身任李陵,坐下蚕室,如太史公之言,所任非其人,故残身之戮,天命而至也。非蒙恬以不彊谏故致此祸,则已下蚕室有非者矣。己无非,则其非蒙恬非也。

作伯夷之传,则善恶之行云: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卒夭死。天之报施善人如何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独遵何哉?若此言之,颜回不当早夭,盗跖不当全活也。不怪颜渊不当夭,而独谓蒙恬当死,过矣。

汉将李广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常不在其中,而诸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然以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侯后人,然终无尺土之功以得见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常有恨者乎?广曰:吾为陇西太守,羗常反,吾诱而降之,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恨之独此矣。朔曰:祸莫大于杀巳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李广然之,闻者信之。

夫不侯犹不王者也,不侯何恨,不王何负乎?孔子不王,论者不谓之有负。李广不侯,王朔谓之有恨。然则王朔之言,失论之实矣。

论者以为人之封侯,自有天命,天命之符,见于骨体。大将军卫青在建章宫时,钳徒相之曰:贵至封侯。后竟以功封万户侯。卫青未有功,而钳徒见其当封之证。由此言之,封侯有命,非人操行所能得也。钳徒之言,实而有效,王朔之言,虚而无验也。多横恣而不罹祸,顺道而违福,王朔之说,白起自非,蒙恬自咎之类也。

仓卒之世,以财利相刼杀者众,同车共船,千里为商,至阔逈之地,杀其人而并取其财,尸捐不收,骨暴不葬,在水为鱼鼈之食,在土为蝼蚁之粮。惰窳之人,不力农勉商,以积谷货,遭岁饥馑,腹饿不饱,椎人若畜,割而食之,无君子小人,并为鱼肉,人所不能知,吏所不能觉。千人以上,万人以下,计一聚之中,生者百一,死者十九,可谓无道,至痛甚矣。皆得阳达,冨厚安乐,天不责其无仁义之心。道相并杀,非其无力作,而仓卒以人为食,加以渥祸,使之夭命。章其隂罪,明示世人,使知不可为非之验。何哉?王朔之言,未必审然。

传书李斯妬同才,幽杀韩非于秦,后被车裂之罪;商鞅欺旧交,擒魏公子卬,后受诛死之祸。彼欲言其贼贤欺交,故受患祸之报也。

夫韩非何过,而为李斯所幽?公子卬何罪,而为商鞅所擒?车裂诛死,贼贤欺交,幽死见擒,何以致之?如韩非、公子卬有恶,天使李斯、商鞅报之,则李斯、商鞅为天奉诛,宜蒙其赏,不当受其祸。如韩非、公子卬无恶,非天所罚,李斯、商鞅不得幽擒。论者说曰:韩非、公子卬有隂恶,伏罪,人不闻见,天独知之,故受戮殃。夫诸有罪之人,非贼贤则逆道。如贼贤,则被所贼者何负?如逆道,则被所逆之道何非?

凢,人穷达,祸福之至,大之则命,小之则时。太公穷贱,遭周文而得封;宁戚隐阨,逢齐桓而见官。非穷贱隐阨有非而得封,见官有是也。穷达有时,遭遇有命也。太公、寗戚,贤者也,尚可谓有非,圣人纯道者也。虞舜为父弟所害,几死,再三有遇唐尧,尧禅舜,立为帝。尝见害未有非,立为帝未有是。前时未到,后则命时至也。案古人君臣困穷,后得逹通,未必初有恶,天祸其前,卒有善神祐其后也。一身之行,一行之操,结髪终死,前后无异。然一成一败,一进一退,一穷一通,一全一坏,遭遇适然,命时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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