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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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06:45
刘宗周
字起东,山阴人。父坡,为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贫,携之育外家。后以宗周大父老疾,归事之。析薪汲水持药糜。然体孱甚,母尝忧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贫故,忍而不治。
万暦二十九年,宗周成
进士,母卒于家。宗周奔丧,为垩室中门外,日哭泣其中。服阕,选行人,请养大父母。遭丧,居七年始赴补,母以节闻于朝。
时有昆党、宣党与东林为难。宗周上言:“东林顾宪成讲学处。高攀龙、刘永澄、姜士昌、刘元珍皆贤人,于玉立、丁元荐较然不欺其志,有国士风。诸臣摘流品可也,争意见不可;攻东林可也,党昆宣不可。”党人大哗,宗周乃请告归。
天启元年,起仪制主事,疏言:“魏进忠导皇上驰射戏剧,奉圣夫人出入自由,一举逐谏臣三人,罚一人,皆出中旨,势将指鹿为马,生杀予夺,制国家大命。今东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阉竖乎!”进忠者,魏忠贤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寻以国法未伸,请戮崔文升以正弑君之罪,戮卢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杨镐、李如桢、李维翰、郑之范以正丧师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栋、康应乾、牛维曜、刘国缙、傅国以正弃城逃溃之罪。急起李三才为兵部尚书,录用清议名贤丁元荐、李朴等,诤臣杨涟、刘重庆等,以作仗节徇义之气。帝切责之。累迁光禄丞、尚宝太仆少卿,移疾归。
四年起右通政,至则忠贤逐
东林且尽,宗周复固辞。忠贤责以矫情厌世,削其籍。崇祯元年冬,召为顺天府尹。辞,不许。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然程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于近功者,非兵事乎?诚以屯守为上策,简卒节饷,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岁月,未有不望风束甲者。而陛下方锐意中兴,刻期出塞。当此三空四尽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饥军而军愈骄;聚天下之军以博一战而战无日。此计之左也。今日所规规于小利者,非国计乎?陛下留心民瘼,恻然痌瘝,而以司农告匮。一时所讲求者,皆掊克聚敛之政。正供不足,继以杂派;科罚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灾伤,一切不问。敲扑日峻,道路吞声。小民至卖妻鬻子以应。有司以掊克为循良,而抚字之政绝。上官以催征为考课,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国家有府库之财,不可得已。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顷者特严赃吏之诛,自宰执以下坐重典者十余人,而贪风未尽息,所以导之者未善也。贾谊曰:“礼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后。”诚导之以礼,将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无狗彘之心,所谓禁之于未然也。今一切诖误及指称贿赂者,即业经昭雪,犹从吏议,深文巧诋,绝天下迁改之途。盖习为顽钝无耻,矫饰外貌以欺陛下。士节日隳,官邪日著,阶下亦安能一一察之?且陛下所以劳心焦思于上者,以未得贤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发为精明,以告讦为正直,以便给为才谞,又安所得贤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备,或以短而废长;责之太苛,或因过而成悮。且陛下所擘画,动出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过不给,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夫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耳目有时壅;凭一人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意见有时移。方且为内降,为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数十年来,以门户杀天下几许正人,犹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气,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辙,将复见于天下也。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积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诚能建中立极,默正此心,使心之所发,悉皆仁义之良。仁以育天下,义以正万民,自朝廷逹于四海,莫非仁义之化,陛下已一旦跻于尧舜矣。
帝以为迂濶,然叹其忠。
未几,都城被兵,帝不
视朝,章奏多留中不报。传旨办布囊八百,中官竞献马骡,又令百官进马。宗周曰:“是必有以迁幸动上者。”乃诣午门叩头谏曰:“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明言宗庙山陵在此,固守外无他计。”俯伏待报,自晨迄暮,中官传旨乃退。米价腾跃,请罢九门税,修贾区以处贫民,为粥以养老疾,严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时枢辅诸臣多下狱者,宗周言:“国事至此,诸臣负任使,无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
禹汤罪己兴也勃
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群臣,群臣尽在疑中,日积月累,结为阴痞,识者忧之。今日当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御便殿以延见士大夫,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不效,从而更置之,无坐锢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缚文吏如孤雏,而视武健士不啻骄子,渐使恩威错置。文武皆不足信,乃专任一二内臣,阃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悮国者。
又劾马世龙、张凤
翼、吴阿衡等罪,忤帝意。三年以疾在告,进祈天永命之说,言:“法天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则刑罚宜当宜平。陛下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有诛。一切诖误,重者杖死,轻者谪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伤国体者,无如诏狱。副都御史易应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锻炼为忠直,苍鹰乳虎接踵于天下矣。愿体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诏狱,且寛应昌,则祈天永命之一道也。法天之大者,莫过于厚民生,则赋歛宜缓宜轻。今者宿逋见征及来岁预征,节节追呼,闾阎困敝,贪吏益大为民厉。贵州巡按苏琰以行李被讦于监司。巡方黩货,何问下吏,吸膏吮脂之辈,接迹于天下矣。”愿体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饷,并严饬官方,则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辅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辅,率由特简。亦愿体一人好生之心,母驱除异己,搆朝士以大狱,结国家朋党之祸;母宠利居成功,导人主以富强,酿天下土崩之势。
周延儒、温体仁见疏不怿。以时方祷雨,而宗周称疾,指为偃蹇,激帝怒,拟旨诘之,且令陈足兵足饷之策。宗周条画以对,延儒体仁不能难。
为京尹,政令一新,
挫豪家尤力。阉人言事辄不应,或相诟谇,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苍头殴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门外。尝出见优人笼箧,焚之通衢。赒恤单丁下户尤至。居一载,谢病归,都人为罢市。
八年七月,内阁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
以孙愼行、林釬及宗周名上。诏所司敦趋。宗周固辞,不许。明年正月入都。愼行已卒,与釬入朝。
帝问人才、兵食
及流宼猖獗状。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诸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业,故有人而无人之用,有饷而无饷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流宼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则还为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为本。”收拾人心在先寛有司。参罚重则吏治坏,吏治坏则民生困,盗贼由此日繁。帝又问兵事。宗周言:“御外以治内为本。内治修,远人自服,干羽舞而有苗格。愿陛下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天下自平。”对毕趋出。帝顾体仁迂其言,命釬辅政,宗周他用。旋授工部左侍郎。逾月,上痛愤时艰疏,言:“陛下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讲求,施为次第,犹多未得要领者。首属意于边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复之说进,是为祸胎。己巳之役,谋国无良,朝廷始有积轻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尙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救。厰卫察而告讦之风炽。诏狱及士绅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过不给,而欺罔之习转甚。事事仰成独断,而谄谀之风日长三尺。法不伸于司宼,而犯者日众;诏旨杂治五刑,岁躬断狱以数千,而好生之德意冺。刀笔治丝纶而王言亵;诛求及琐屑而政体伤。参罚在钱谷,而官愈贪,吏愈横,赋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严刑重敛交困而盗贼日起。总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监视遣而封疆之责任轻。督抚无权而将日懦,武弁废法而兵日骄。”将懦兵骄,而朝廷之威令并穷于督抚。朝廷勒限平贼,而行间日杀良报功,生灵益涂炭。一旦天牖圣衷,撤总监之任,重守令之选,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维新之化,方与二三臣工洗心涤虑以联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难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单辞报罢,使大臣失和衷之谊;得一陈子壮而以过戆坐辜,使朝宁无吁咈之风。此关于国体人心非浅鲜者。
陛下必体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风雷;必念祖宗鉴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轻改作。以简要出政令,以寛大养人才,以忠厚培国脉,发政施仁,收天下泮涣之人心。而且还内廷扫除之役,正懦帅失律之诛,愼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赍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赦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坚壁清野,听其穷而自归。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毕此役,奚待于观兵哉!疏入,帝怒甚,谕阁臣拟严旨再四。每拟上,帝辄手其疏覆阅,起行数周。已而意解,降旨诘问,谓大臣论事,宜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归过朝廷为名高,且奖其清直焉。时太仆缺马价,有诏愿捐者听,体仁及成国公朱纯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议罢明年朝觐。宗周以输赀免觐为大辱国。帝虽不悦,心善其忠,益欲大用。体仁患之,募山阴人许瑚疏论之,谓宗周道学有余,才谞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其秋,三疏请告去。至天津,闻都城被兵,遂留养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己巳之变,误国者袁崇焕一人。小人竞修门户之怨,异己者槩坐以崇焕党,日造蜚语,次第去之。自此小人进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廷日隳,边防日坏。今日之祸,实己巳以来酿成之也。且以张鳯翼之溺职中枢也,而俾之专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于边也,而责之戴罪,何以服刘策之死。诸镇勤王之师,争先入卫者几人,不闻以逗遛蒙诘责,何以服耿如杞之死。今且以二州八县之生灵,结一饱飏之局,则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无罪者,又何以谢韩爌、张凤翔、李邦华诸臣之或戊或去?岂昔为异己驱除,今不难以同己相容隐乎?臣于是而知小人之祸人国无已时也。
昔唐德宗谓群臣曰:“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群臣对曰:“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为万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频年以来,陛下恶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讦进。陛下录清节,而臣下多以曲谨容。陛下崇励精,而臣下奔走承顺以为恭;陛下尚综核,而臣下琐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类,究其用心,无往不出于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则聚天下之小人立于朝,有所不觉矣。天下即乏才,何至尽出中官下,而陛下每当缓急,必委以大任。三协有遣,通、津、临、德有遣。又重其体统,等之总督。中官总督,置总督何地?总督无权,置抚、按何地?是以封疆尝试也。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独岸然自异。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党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诚欲进君子退小人,决理乱消长之机,犹复用中官参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争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并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伤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赃戍,何以肃惩贪之令?申绍芳,十余年监司也,而以“莫须有”之钻刺戍,何以昭抑竞之典?郑鄤之狱,或以诬告坐,何以示敦伦之化?此数事者,皆为故辅文震孟引绳批根,即向驱除异己之故智,而廷臣无敢言,陛下亦无从知之也。呜呼!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而至于是!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语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体仁之谓也。
疏奏,帝大怒。体
仁又上章力诋,遂斥为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缺左侍郎,
廷推不称旨。帝临朝而叹,谓大臣:“刘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辞不得,乃趋朝。道中进三劄:一曰明圣学以端治本,二曰躬圣学以建治要,三曰重圣学以需治化,凡数千言。帝优旨报之。
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
御史。力辞,有诏敦趋。逾月,入见文华殿。帝问:“都察院职掌安在?”对曰:“在正己以正百寮。必存诸中者,上可对君父,下可质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寮则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纪纲振肃,职掌在是,而责成巡方其首务也。巡方得人,则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贞法守、崇国体、清伏奸、惩官邪、饬吏治六事以献,帝褒纳焉。俄劾御史喻上猷、严云京,而荐袁恺、成勇,帝竝从之。其后上猷受李自成显职,卒为世大诟。冬十月,
京师被兵,请旌死事卢象升,而追戮误国奸臣杨嗣昌,逮跋扈悍将左良玉,防关以备反攻,防潞以备透渡,防通、津、临、德以备南下。帝不能尽行。
闰月晦日召见廷臣
于中左门。
时姜采、熊开元以言事下诏狱,宗周约九卿共救。入朝,闻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谓众曰:“今日当空署争,必改发刑部始已。”及入对,御史杨若桥荐西洋人汤若望善火器,请召试。宗周曰:“边臣不讲战守屯戊之法,专恃火器。近来陷城破邑,岂无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见河间反为火器所破乎?国家大计,以法纪为主,大帅跋扈,援师逗遛,奈何反姑息,为此纷纷无益之举耶?”因议督抚去留,则请先去督师范志完,且曰:“十五年来,陛下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不追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补目前罅漏,非长治之道也。”帝变色曰:“前不可追,善后安在?”宗周曰:“在陛下开诚布公,公天下为好恶,合国人为用舍,进贤才,开言路,次第与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国家败坏已极,当如何?”宗周曰:“武备必先练兵,练兵必先选将,选将必先择贤督、抚,择贤督、抚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针砭也。论者但论才望,不问操守,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军士畏威者。若徒以议论捷给,举动恢张,称曰才望,取爵位则有余,责事功则不足,何益成败哉。”帝曰:“济变之日,先才后守。”宗周曰:“前人败坏,皆由贪纵使然。故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后才。”帝曰:“大将别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论,如范志完操守不谨,大将偏裨无不由贿进,所以三军解体。由此观之,操守为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于是宗周
出奏曰:“陛下方下诏求贤,姜采、熊开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国朝无言官下诏狱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戅直如臣黄道周,尚蒙使过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学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诚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体,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应得之罪,亦当付法司。今遽下诏狱,终于国体有伤。”帝怒甚,曰:“法司、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伤国体?有如贪赃坏法,欺君罔上,皆可不问乎?宗周曰:“锦衣膏梁子弟,何知礼义,听寺人役使。即陛下问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党,岂堪宪职。”有间曰:“开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争之。帝叱光辰,并命议处。翼日,光宸贬三秩调用,宗周革职,刑部议罪。阁臣持不发,捧原旨御前恳救,乃免,斥为民。
归二年而京师陷。宗周
徒步荷戈诣杭州,责巡抚黄鸣骏发丧讨贼。鸣骏诫以镇静,宗周勃然曰:“君父变出非常,公专阃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励同仇,顾借口镇静作逊避计耶?”鸣骏唯唯。明日复趣之,鸣骏曰:“发丧必待哀诏。”宗周曰:“嘻!此何时也,安所得哀诏哉!”鸣骏乃发丧。问师期,则曰:“甲仗未具。”宗周叹曰:“嗟乎!是乌足与有为哉!”乃与故侍郎朱大典、故给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义旅。将发,而福王监国于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报,不敢受职,自称草莽孤臣,疏陈时政,言“今日大计,舍讨贼复仇,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决策亲征,无以作天下忠义之气。一曰据形胜以规进取。
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
凤阳号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不远,请以驻亲征之师。大小铨除,暂称行在,少存臣子负罪引慝之心。从此渐进,秦、晋、燕、齐必有响应而起者。一曰重藩屏以资弹压。
淮、扬数百里,设两节不能
御乱,争先南下,致江北一块土拱手授贼。督漕路振飞坐守淮城,久以家属浮舟远地,是倡之逃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皆可斩也。
一曰愼爵赏以肃军情。请
分别各帅封赏,孰当孰滥,轻则收侯爵,重则夺伯爵。夫以左帅之恢复而封,高、刘之败逃亦封,又谁不当封者?武臣既滥,文臣随之,外臣既滥,中珰随之,恐天下闻而解体也。
一曰核旧官以立臣纪。燕京既破,有受伪官而叛者,有受伪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别定罪,为戒将来。至于伪命南下,徘徊顺逆之间,实繁有徒,必且倡为曲说以惑人心,尤宜诛绝。”
又言:“当贼入秦流晋,渐过畿南,远近汹汹,独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抚不闻遣一骑以壮声援,贼遂得长驱犯阙。坐视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则封疆诸臣之当诛者一。凶问已确,诸臣奋戈而起,决一战以赎前愆,自当不俟朝食。方且仰声息于南中,争言固圉之策;卸兵权于阃外,首图定策之功,则封疆诸臣之当诛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后,谓宜不俟终日,首遣北伐之师;不然,则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庙,厝梓宫,访诸王;更不然,则起闽帅郑芝龙,以海师下直沽,九边督镇合谋共奋,事或可为。而诸臣计不出此,则举朝谋国不忠之当诛者又一。
罪废诸臣量从昭
雪,自应援先帝遗诏及之。今乃槩用新恩诛阉定案,前后诏书鹘突,势必彪虎之类尽从平反而后已,则举朝谋国不忠之当诛者又一。
臣谓今日问罪,当自中外诸
臣不职者始。”诏纳其言,宣付史馆,中外为悚动。而马士英、高杰、刘泽清恨甚,滋欲杀宗周矣。宗周连疏请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陛下龙飞淮甸,天实予之。乃有扈跸微劳,入内阁,进中枢,宫衔世荫,晏然当之不疑者,非士英乎!”于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刘孔昭以功赏不均,发愤冢臣,朝端哗然聚讼,而群阴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则逆党可以然灰;寛反正之路,则逃臣可以汲引,而阁部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北之贼;立国之本纪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畧。高杰一逃将也,而奉若骄子,浸有尾大之忧。淮、扬失事,不难谴抚臣、道臣以谢之,安得不长其桀骜,则亦恃士英卵翼也。刘、黄诸将各有旧汛地而置若弈棋,汹汹为连鸡之势,至分剖江北四镇以慰之,安得不启其雄心,则皆高杰一人倡之也。
京营自祖宗以来,皆勋臣为
政,枢贰佐之。陛下立国伊始而有内臣卢九德之命,则士英有不得辞其责者。
总之,兵戈盗贼皆从小人气类
感召而生,而小人与奄宦又往往相表里,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将帅能树功于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阴阳消长之机,出士英仍督鳯阳,联络诸镇决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还中枢,亦当自淮而北,历河以南别开幕府与士英相犄角。京营提督独断寝之,书之史册,为弘光第一美政。
王优诏答之,而促其速入。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辞位,且扬言于朝曰:“刘公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统类遂劾宗周疏请移跸鳯阳,鳯阳高墙所在,欲以罪宗处皇上,而与史可法拥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阳,当急备。而泽清、杰日夜谋所以杀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辈往刺宗周。宗周时在丹阳,终日危坐,未尝有惰容,客前后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黄鸣骏入觐,兵抵京口,与防江兵相击鬭。士英以统鑛言为信也,亦震恐。于是泽清疏劾宗周阴挠恢复,欲诛臣等,激变士心,召生灵之祸。刘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为门户主盟,倡议亲征,图晁错之自为居守,司马懿之闭城拒君。疏未下,泽清复草一疏,署杰、良佐及黄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劝上亲征,谋危君父,欲安置陛下于烽火凶危之地,盖非宗周一人之谋,姜曰广、吴甡合谋也。曰广心雄胆大,翊戴非其本怀,故阴结死党,翦除诸忠,然后迫劫乘舆,迁之别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阙,面讦诸奸,正春秋讨贼之义。
疏入,举朝大骇,
传谕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泽清疏出,遣人录示杰,杰曰:“我辈武人,乃预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预闻。”士英寝不奏。可法不平,遣使徧诘诸镇,咸云不知,遂据以入告,泽清辈由是气沮。士英既嫉宗
周,益欲去之,而荐阮大铖知兵,有诏冠带陛见。未几,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铖进退,系江左兴亡,老臣不敢不一争之,不听,则亦将归尔。”疏入,不听,宗周遂告归,诏许乘传。将行,疏陈五事:“一曰修圣政,母以近娱忽远猷。国家不幸,遭此大变,今纷纷制作,似不复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优杂剧陈矣;内竖充廷,金吾满座,戚畹骈阗矣。谗夫昌,言路扼,官常乱矣,所谓狃近娱而忽远图也。
一曰振王纲,无以主恩伤臣
纪。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从龙,则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则左右因而秉权;再推恩大臣,则阁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勋旧,则陈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则疆场视同儿戏。表里呼应,动有藐视朝廷之心;彼此雄长,即为犯上无等之习。礼乐征伐,渐不出自天子,所谓亵主恩而伤臣纪也。一曰明国是,无以邪锋危正气。朋党之说,小人以加君子,酿国家空虚之祸,先帝末造可鉴也。今更为一二元恶称寃,至诸君子后先死于党、死于徇国者,若有余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进用,动引三朝故事,排抑旧人,私交重,君父轻,身自树党,而坐他人以党,所谓长邪锋而危正气也。一曰端治术,无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颇尚刑名,而杀机先动于温体仁,杀运日开,怨毒满天下。近如贪吏之诛,不经提问,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赃罚。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权相,又孰辨之?又职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啧有烦言,虽卫臣有不敢问者,则厰卫之设何为?徒令人主亏至德,伤治体,所谓急刑名而忘教化也。一曰固邦本,母以外衅酿内忧。前者淮、扬告变,未几而高、黄二镇治兵相攻。四镇额兵各三万,不以杀敌而自相屠毒,又日烦朝廷讲和,何为者?夫以十二万不杀敌之兵,索十二万不杀敌之饷,必穷之术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横征,蓄一二苍鹰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谓积外衅而酿内忧也。优诏报闻。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劝以文、谢故事者。宗周曰:
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田
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此江万里所以死也。出辞祖墓,舟
过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绝食二十三日,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闰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
其门人徇义者,
有祝渊、王毓蓍。
渊,字开美,海宁人。崇祯六年举于乡。自
以年少学未充,栖峰巓僧舍,读书三年,山僧罕见其面。十五年冬,会试入都,适宗周廷诤姜采、熊开元削籍,渊抗疏曰:“宗周戆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来,蔬食不饱,终宵不寝,图报国恩。今四方多难,贪墨成风,求一清刚臣以司风纪,孰与宗周?宗周以迂戆斥,继之者必潢涊;宗周以偏执斥,继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进,必且营私纳贿,顚倒贞邪。乞收还成命,复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怿,停渊会试,下礼官议。渊故不识宗周,既得命,往谒。宗周曰:“子为此举,无所为而为之乎,抑动于名心而为之也?”渊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满天下,诚耻不得列门墙尔,愿执贽为弟子。”明年从宗周山阴。礼官议上,逮下诏狱,诘主使姓名。渊曰:“男儿死即死尔,何听人指使为?”移刑部,进士共疏出渊。未几,都城陷,营死难太常少卿吴麟征丧,归其柩,诣南京刑部竟前狱,尚书谕止之。上疏请诛奸辅,通政司抑不奏。给事中陈子龙疏荐渊及待诏涂仲吉义士,可为台谏。仲吉者,漳浦人,以诸生走万里上书明黄道周寃,得罪杖谴者也。不许。宗周罢官家居,渊数往问学。尝有过,入曲室长跪,流涕自挝。杭州失守,渊方葬母,趣竣工。既葬,还家设祭,即投缳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饿死。
毓蓍,字元趾,会稽人。
为诸生,跌宕不羁。已受业宗周之门,同门生咸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绝粒未死,毓蓍上书曰:“愿先生早自裁。母为王炎午所吊。”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辈声色中人,虑久则难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一月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宗周始受业于许孚远,已入东林书院,与高攀龙辈讲习。冯从吾首善书院之会,宗周亦与焉。越中自王守仁后,一传为王畿,再传为周汝登、陶望龄,三传为陶奭龄,皆杂于禅。奭龄讲学白马山,为因果说,去守仁益远。宗周忧之,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且死,语门人曰:“学之要,诚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宗周在民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从为敬。入朝,虽处暗室,不敢南向。或讯大狱,会大议,对明旨,必却坐拱立移时,或谢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饭,乐道安贫。闻召就道,尝不能具冠裳。学者称念台先生。
子汋,字伯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