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卷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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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29

荀子卷第十二

登仕郎、守大理评事扬 倞  注。

正论篇第十八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是不然。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仪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黙,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有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直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彊,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矣,上幽险,则下渐诈矣。上偏曲,则下比周矣。疑?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彊,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已。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明明徳。诗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岂特?之耳哉。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埶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埶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必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徳,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

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甞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甞有说也,直堕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彊,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知。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桀、纣者,其知虑至险也,其至意至暗也,其行之为至乱也,亲者䟽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僇,后世之言恶者必稽焉,是不容妻子之数也。故至贤畴四海,汤武是也;至罢不容妻子,桀、纣是也。

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有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犹伛巫跛匡,大,自以为有知也。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

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对屦、杀赭衣而不纯。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邪,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寛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夫徳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悬之赤斾。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

世俗之为说者,汤、武不能禁令,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埶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榶,卫人用柯,齐人用一革,土地形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賔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賔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曰受制邪?是规磨之说也。沟中之瘠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语曰:浅不可与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鼃,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之谓也。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是不然。天子者,埶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道徳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夫有恶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图徳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载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郷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郷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徳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知虑取舍则无衰。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埶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而形不为劳,尊无上矣。衣被则服五采杂闲色重文绣,加饰之以珠玉,食饮则重大牢而备珍恠,期臭味,曼而馈,代睾而食,雍而?。五祀执荐者百人,侍西房,居则设张容,负依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出戸而巫觋有事,出门而宗祀有事,乗大路趋越席以养安,侧载睾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和鸾之声,?中武象,驺中韶䕶以养耳。三公奉軶持纳,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夹道,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是不然也。尧舜者,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然而朱象独不化,是非尧、舜之过,朱、象之罪也。尧、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一时之琐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也,岂不过甚矣哉!夫是之谓嵬说。羿蠭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拨弓曲矢中王梁。

造父者,天下之善驭者也,不能以辟马毁舆致远。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自太皥、燧人,莫不有也。故作者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此之谓也。

世俗之为说者曰:大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掘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于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不以备不足,足则以重有余也。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优,犹不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故盗不窃,贼不刺,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遗。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靑,犀象以为树,琅玕、龙兹、华觐以为实,人犹且莫之抇也。是何也?则求利之诡缓,而犯分之羞大也。

夫乱今然后反是,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诎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馁羸瘠于下,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必禽兽行,虎狼贪,故脯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虽此倮而埋之,犹且必抇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龁其骨也。夫曰大古薄葬,故不抇;乱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误于乱说以欺愚者,而潮䧟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鬭。人皆以见侮为辱,故鬬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鬭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鬭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倡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鬭者,是岂巨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鬭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则援劒㦸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鬭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鬭;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鬭。然则鬭与不鬭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埶荣者;有义辱者,有埶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埶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埶荣。流淫汗僈,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捶笞膑脚,斩断枯磔,藉靡舌?,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埶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埶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埶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埶辱无害为尧,有埶荣无害为桀。义荣埶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埶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万世不能易也。

今子宋子案不然,独诎容为已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塞江海也,以僬侥而戴太山也,蹎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

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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