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卷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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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9

論衡卷第十七

王充

指瑞篇      是應篇

治期篇

指瑞篇

儒者說鳯皇、騏驎爲聖王來,以爲鳯皇、騏驎仁聖禽也,思慮深,避害遠,中國有道則來,無道則隱。稱鳯皇、騏驎之仁知者,欲以襃聖人也。非聖人之德,不能致鳯皇、騏驎,此言妄也。

夫鳯皇、騏驎聖,聖人亦聖。聖人恓恓憂世,鳯皇、騏驎亦冝率教,聖人游於世間,鳯皇、騏驎亦冝與鳥獸會,何故遠去中國,處於邊外?豈聖人濁,鳯皇、騏驎清哉?何其聖德俱而操不同也。如以聖人者當隱乎,十二聖宜隱;如以聖者當見,鳯驎亦冝見。如以仁聖之禽,思慮深,避害遠,則文王拘於羑里,孔子厄於陳、蔡,非也。文王、孔子仁聖之人,憂世憫民,不圖利害,故其有仁聖之知,遭拘厄之患,凡人操行,能脩身正節,不能禁人加非於已。

案人操行,莫能過聖人,聖人不能自免於厄,而鳯驎獨能自全於世,是鳥獸之操賢於聖人也。且鳥獸之知,不與人通,何以能知國有道與無道也?人同性類,好惡均等,尚不相知,鳥獸與人異性,何能知之?人不能知鳥獸,鳥獸亦不能知人,兩不能相知,鳥獸爲愚於人,何以反能知之?儒者咸稱鳯皇之德,欲以表明王之治,反令人有不及。鳥獸論事過情,使實不著。

且鳯驎豈獨爲聖王至哉?孝宣皇帝之時,鳯皇五至,騏驎一至,神雀、黄龍、甘露、醴泉,莫不畢見,故有五鳯、神雀、甘露、黄龍之紀。使鳯驎審爲聖王見,則孝宣皇帝聖人也。如孝宣帝非聖,則鳯驎爲賢來也。爲賢來,則儒者稱鳯皇、騏驎,失其實也。鳯皇、騏驎爲堯、舜來,亦爲宣帝來矣。夫如是,爲聖且賢也。儒者說聖太隆,則論鳯驎亦過其實。

春秋曰:西狩獲死驎人,以示孔子。孔子曰:孰爲來哉,孰爲來哉!反袂拭面,泣涕沾襟。儒者說之,以爲天以驎命孔子,孔子不王之聖也。夫驎爲聖王來,孔子自以不王而時王。魯君無感驎之德,怪其來而不知所爲,故曰孰爲來哉,孰爲來哉!知其不爲治平而至,爲巳道窮而來,望絶心感,故涕泣沾襟。以孔子言孰爲來哉,知驎爲聖王來也。曰:前孔子之時,世儒已傳此說,孔子聞此說而希見其物也。見驎之至,怪所爲來。實者驎至,無所爲來,常有之物也。行邁魯澤之中,而魯國見其物遭獲之也。孔子見驎之獲,獲而又死,則自比於驎,自謂道絶不復行,將爲小人所徯獲也。故孔子見驎而自泣者,據其見得而死也,非據其本所爲來也。然則驎之至也,自與獸會聚也。其死,人殺之也。使驎有知,爲聖王來,時無聖王,何爲來乎?思慮深,避害遠,何故爲魯所獲殺乎?夫以時無聖王而驎至,知不爲聖王來也。爲魯所獲殺,知其避害不能遠也。聖獸不能自免於難,聖人亦不能自免於禍。禍難之事,聖者所不能避,而云鳯驎思慮深,避害遠,妄也。

且鳯驎非生外國也,中國有聖王,乃來至也。生於中國,長於山林之間,性廉見希,人不得害也,則謂之思慮深,避害遠矣。生與聖王同時,行與治平相遇,世間謂之聖王之瑞,爲聖來矣。剥巢破卵,鳯皇爲之不翔;焚林而畋,漉池而漁,龜龍爲之不遊。鳯皇,龜龍之類也,皆生中國,與人相近。巢剥卵破,屏竄不翔,林焚池漉,伏匿不遊,無遠去之文。何以知其在外國也?龜、龍、鳯皇,同一類也。希見不害,謂在外國。龜、龍希見,亦在外國矣。孝宣皇帝之時,鳯皇、騏驎、黄龍、神雀皆至,其至同時,則其性行相似,類,則其生出冝同處矣。龍不生於外國,外國亦有龍;鳯驎不生外國,外國亦有鳯驎。然則中國亦有,未必外國之鳯驎也。人見鳯驎希見,則曰在外國,見遇太平,則曰爲聖王來。

夫鳯皇、騏驎之至也,猶醴泉之出,朱草之生也。謂鳯皇在外國,聞有道而來,醴泉、朱草何知而生於太平之時?醴泉、朱草,和氣所生,然則鳯皇、騏驎亦和氣所生也。和氣生聖人,聖人生於衰世。物生爲瑞,人生爲聖,同時俱然,時其長大,相逢遇矣。衰世亦有和氣,和氣時生聖人,聖人生於衰世,衰世亦時有鳯驎也。孔子生於周之末世,騏驎見於魯之西澤。光武皇帝生於成、哀之際,鳯皇集於濟陽之地。聖人聖物生於盛衰世。聖王遭見聖物,猶吉命之人逢吉祥之類也。其實相遇,非相爲出也。

夫鳯驎之來,與白魚赤烏之至,無以異也。魚遭自躍,王舟逢之;火偶爲烏,王仰見之。非魚聞武王之德而入其舟,烏知周家當起集於王屋也。謂鳳驎爲聖王來,是謂魚烏爲武王至也。王者受富貴之命,故其動出見吉祥異物,見則謂之瑞。瑞有小大,各以所見定德薄厚。若夫白魚、赤烏,小物,小安之兆也;鳯皇、騏驎,大物,太平之象也。故

孔子曰:鳯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己矣夫!不見太平之象,自知不遇太平之時矣。

且鳯皇、騏驎,何以爲太平之象?鳯皇、騏驎,仁聖之禽也。仁聖之物至,天下將爲仁聖之行矣。尚書大傳曰:

高宗祭成湯之廟,有雉升鼎耳而鳴。髙宗問祖乙,祖乙曰:遠方君子,殆有至者。祖乙見雉有似君子之行,今從外來,則曰:遠方君子將有至者矣。夫鳯皇、騏驎,猶雉也,其來之象,亦與雉同。

孝武皇帝西廵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又有木枝出,復合於本。武帝議問羣臣,謁者終軍曰:野禽并角,明同本也;衆枝内附,示無外也。如此瑞者,外國冝有降者,是若應殆,且有解編髪,削左袵,襲冠帶而䝉化焉。其後數月,越地有降者,匈奴名王亦將數千人來降,竟如終軍之言。終軍之言,得瑞應之實矣。

推此以况,白魚赤烏,猶此類也。魚,木精,白者,殷之色也。烏者孝鳥,赤者,周之應氣也。先得白魚,後得赤烏,殷之統絶,色移在周矣。據魚烏之見以占武王,則知周之必得天下也。世見武王誅紂,出遇魚烏,則謂天用魚烏命,使武王誅紂。事相似類,其實非也。

春秋之時,鸜鵒來巢,占者以爲凶。夫野鳥來巢,魯國之都,且爲丘墟;昭公之身且出奔也。後昭公爲季氏所攻,出奔於齊,死不歸魯。賈?爲長沙太傅,服鳥集舍,發書占之,云:服鳥入室,主人當去。其後賈?竟去。野鳥雖殊,其占不異。夫鳯驎之來,與野鳥之巢、服鳥之集,無以異也。是鸜鵒之巢,服鳥之集,偶巢適集,占者因其野澤之物巢集城宫之内,則見魯國且凶,傳舍人不吉之瑞矣。非鸜鵒、服鳥知二國禍將至,而故爲之巢集也。

王者以天下爲家,家人將有吉凶之事,而吉凶之兆豫見於人,知者占之,則知吉凶將至。非吉凶之物有知,故爲吉凶之人來也,猶蓍龜之有兆數矣。龜兆蓍數,常有吉凶。吉人卜筮與吉相遇,凶人與凶相逢,非蓍龜神靈,知人吉凶,出兆見數以告之也。虛居卜筮,前無過客,猶得吉凶。然則天地之間,常有吉凶,吉凶之物來至,自當與吉凶之人相逢遇矣。或言天使之所爲也。夫巨大之天,使細小之物,音語不通,情指不達,何能使物?物亦不爲天使。其來神怪,若天使之,則謂天使矣。

夏后孔甲畋于首山,天雨晦冥,入于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后來之子必大貴。或曰:不勝之子必有殃。夫孔甲之入民室也,偶遭雨而廕庇也,非知民家將生子,而其子必凶,爲之至也。既至,人占則有吉凶矣。夫吉凶之物,見於王朝,若入民家,猶孔甲遭雨入民室也。孔甲不知其將生子,爲之故到,謂鳯皇諸瑞有知,應吉而至,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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