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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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明雩篇
變復之家,以乆雨爲湛,乆暘爲旱。旱應亢陽,湛應沈溺。或難曰:夫一歲之中,十日者一雨,五日者一風。雨頗留,湛之兆也;暘頗乆,旱之漸也。湛之時,人君未必沈溺也;旱之時,未必亢陽也。人君爲政,前後若一,然而一湛一旱,時氣也。范蠡計然曰:太歲在子,水毁金穰,木饑,火旱。夫如是,水旱饑穰,有歲運也。歲直其運,氣當其世,變復之家指而名之。人君用其言,求過自改,暘乆自雨,雨乆自暘,變復之家,遂名其功。人君然之,遂信其術。試使人君恬居安處,不求已過,天猶自雨,雨猶自暘,暘濟雨濟之時,人君無事,變復之家,猶名其術。是則隂陽之氣,以人爲主,不說於天也。夫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隨行而應人。
春秋魯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乆不雨,禱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禍矣。此變復也。
詩云:月離于畢,比滂沲矣。書曰:月之從星,則以風雨。然則風雨隨月所離從也。房星四表三道,日月之行,出入三道,出北則湛,出南則旱。或言出北則旱,南則湛。案月爲天下占,房爲九州候,月之南北,非獨爲魯也。
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有頃,天果大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昨暮月離于畢,後日月復離畢。孔子出,子路請齎雨具,孔子不聽。出,果無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昔日月離其隂,故雨。昨暮月離其陽,故不雨。夫如是,魯雨自以月離,豈以政哉?如審以政令,月離于畢爲雨占,天下共之。魯雨,天下亦冝皆雨。六國之時,政治不同,人君所行賞罰異時,必以雨爲應。政令月離六七畢星,然後足也。
魯繆公之時,歲旱,繆公問縣子:天旱不雨,寡人欲暴巫,奚如?縣子不聽。欲徙市,奚如?對曰:天子崩,巷市七日;諸公薨,巷市五日。爲之徙市,不亦可乎?案縣子之言,徙市得雨也。案詩書之文,月離星得雨。日月之行,有常節度,肯爲徙市故離畢之隂乎?夫月畢天下占,徙魯之市,安耐移月?月之行天,三十日而周,一月之中,一過畢星,離陽則陽。假令徙市之感,能令月離畢陽,其時徙市而得雨乎?夫如縣子言,未可用也。
董仲舒求雨,申春秋之義,設虛立祀,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諸侯雩禮所祀,未知何神?如天神也,唯王者天乃歆。諸侯及今長吏,天不享也。神不歆享,安耐得神?如雲雨者,氣也,雲雨之氣,何用歆享?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辨雨天下,泰山也。泰山雨天下,小山雨國邑。然則大雩所祭,豈祭山乎?假令審然而不得也,何以效之?水異川而居,相高分寸,不決不流,不鑿不合。誠令人君禱祭水旁,能令高分寸之水流而合乎?夫見在之水,相差無幾,人君請之,終不耐行。況雨無形兆,深藏高山,人君雩祭,安耐得之?
夫雨水在天地之間也,猶夫涕泣在人形中也。或賫酒食請於惠人之前,未出其泣,惠人終不爲之隕涕。夫泣不可請而出,雨安可求而得?雍門子悲哭,孟甞君爲之流涕。蘇秦、張儀悲說坈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或者儻可爲雍門之聲,出蘇、張之說以感天乎?天又耳目高遠,音氣不通,杞梁之妻,又已悲哭,天不雨而城反崩。夫如是,竟當何以致雨?雩祭之家,何用感天?
案月出北道,離畢之隂,希有不雨。由此言之,北道,畢星之所在也。北道星肯爲雩祭之故下其雨乎?
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之時,魯未必雩祭也。不祭,沛然自雨;不求,曠然自暘。夫如是,天之暘雨自有時也。一歲之中,暘雨連屬。當其雨也,誰求之者?當其暘也,誰止之者?
人君聽請以安民施恩,必非賢也。天至賢矣,時未當雨,僞請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聽請之類也。變復之家,不推類驗之,空張法術惑人君,或未當雨而賢君求之,而不得;或適當自雨,惡君求之遭遇其時,是使賢君受空責,而惡君䝉虛名也。
世稱聖人純而賢者駮?純則行操無非,無非則政治無失。然而世之聖君,莫有如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如謂政治所致,堯、湯惡君也。如非政治,是運氣也。運氣有時,安可請求?世之論者,猶謂堯、湯水旱。水旱者,時也,其小旱湛,皆政也。假令審然,何用致湛?審以政致之,不脩所以失之,而從請求,安耐復之?世審稱堯、湯水旱,天之運氣,非政所致。夫天之運氣,時當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而世又稱湯以五過禱於桑林,時立得雨。夫言運氣,則桑林之說絀,稱桑林,則運氣之論消。世之說稱者,竟當何由?救水旱之術,審當何用?
夫災變大抵有二,有政治之災,有無妄之變。政治之災,湏耐求之?求之雖不耐得,而惠愍惻隱之恩,不得已之意也。慈父之於子,孝子之於親,知病不祀神,疾痛不和藥,又知病之必不可治,治之無益,然終不肯安坐待絶,猶卜筮求祟,召毉和藥者,惻痛慇懃,兾有驗也。既死氣絶,不可如何,升屋之危,以衣招復,悲恨思慕,兾其悟也。雩祭者之用心,慈父孝子之用意也。無妄之災,百民不知,必歸於主。爲政治者,慰民之望,故亦必雩。
問,政治之災,無妄之變,何以别之?
曰:德鄷政得,災猶至者,無妄也。德衰政失,變應來者,政治也。夫政治則外雩而内改,以復其虧;無妄則内守舊政,外脩雩禮,以慰民心。故夫無妄之氣,歷世時至,當固自一,不冝改政。何以驗之?周公爲成王陳立政之言曰:時則物有間之,自一話一言,我則末維成德之彦,以乂我受民。周公立政,可謂得矣。知非常之物,不賑不至,故勑成王自一話一言,政事無非,毋敢變易。然則非常之變,無妄之氣,間而至也。水氣間堯,旱氣間湯。周宣以賢,遭遇乆旱。建初孟季,北州連旱,牛死民乏,放流就賤。聖主寛明於上,百官共職於下,太平之明時也。政無細非,旱猶有氣間之也。聖主知之,不改政行,轉穀賑贍,損鄷濟耗,斯見之審明,所以救赴之者得冝也。魯文公間歲大旱,臧文仲曰:脩城郭,貶食省用,務嗇勸分。文仲知非政,故徒脩備,不改政治。變復之家,見變輙歸於政,不揆政之無非,見異懼惑,變易操行,以不冝改,而變秪取災焉。何以言必當雩也?
曰:春秋大雩,傳家在宣。公羊、穀梁無譏之文,當雩明矣。曾晳對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曰:吾與㸃也。魯設雩祭於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說論之家以爲浴者,浴沂水中也,風乾身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乾身?由此言之,渉水不浴,雩祭審矣。春秋左氏傳曰:啓蟄而雩。又曰:龍見而雩。啓蟄龍見,皆二月也。春二月雩,秋八月亦雩。春祈穀雨,秋祈穀實。當今靈星,秋之雩也。春雩廢,秋雩在,故靈星之祀,歲雩祭也。孔子曰:吾與㸃也。善㸃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隂陽,故與之也。使雩失正,㸃欲爲之,孔子冝非不當與也。樊遲從游,感雩而問,刺魯不能崇德而徒雩也。夫雩,古而有之,故禮曰雩祭。祭水旱也。故有雩禮。故孔子不譏,而仲舒申之。夫如是,雩祭祀禮也。雩祭得禮,則大水鼓,用牲于社,亦古禮也。得禮無非當雩,一也。
禮,祭也。社,報生萬物之功,土地廣遠,難得辨祭,故立社爲位,主心事之,爲水旱者,隂陽之氣也,滿六合難得盡祀,故脩壇設位,敬恭祈求,效事社之義,復災變之道也。推生事死,推人事鬼,隂陽精氣,儻如生人,能飲食乎?故共馨香,奉進㫖嘉。區區惓惓,兾見荅享。推祭社言之,當雩二也。
歲氣調和,災害不生,尚猶而雩,今有靈星,古昔之禮也。況歲氣有變,水旱不時,人君之懼,必痛甚矣。雖有靈星之祀,猶復雩,恐前不備肜繹之義也。兾復災變之虧,獲鄷穰之報,三也。
禮之心悃愊,樂之意歡忻。悃愊以玉帛效心,歡忻以鍾鼓驗意,雩祭請祈,人君精誠也。精誠在内,無以效外,故雩祀盡已惶懼,關納精心於雩祀之前。玉帛鍾鼓之義四也。
臣得罪於君,子獲過於父,比自改更,且當謝罪,惶懼於旱,如政治所致,臣子得罪獲過之類也。黙改政治,潜易操行,不彰於外,天怒不釋,故必雩祭。惶懼之義五也。
漢立博士之官,師弟子相訶難,欲極道之深,形是非之理也。不出横難,不得從說,不發苦詰,不聞甘對,導才低仰,欲求禆也;砥石劘厲,欲求銛也。推春秋之義,求雩祭之說,實孔子之心,考仲舒之意。孔子既殁,仲舒已死,世之論者,孰當復問?唯若孔子之徒,仲舒之黨,爲能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