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緫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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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2:21
晉紀緫論
于令升
史臣曰:昔髙祖宣皇帝以雄才碩量,應運而仕。值魏太祖創基之初,籌畫軍國,嘉謀屢中,遂服輿軫,驅馳三世。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寛綽以容納。行任數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故賢愚咸懷,小大畢力。爾乃取鄧艾於農隙,引州泰於行役,委以文武,各善其事。故能西擒孟達,東舉公孫淵,内夷曹爽,外襲王陵,神略獨斷,征伐四克,維御羣后,大權在巳。
屢拒諸葛亮節制之兵,而東支吳人輔車之勢。軍旅屢動,邊鄙無虧。於是百姓與能,大象始搆矣。世宗承基,太祖繼業,玄豐亂内,欽誕㓂外,
潜謀雖密,而在幾必兆;淮浦再擾,而許洛不震。咸黜異圖,用融前烈,然後推轂鍾、鄧,長驅庸、蜀,三?電掃,劉禪入臣,天符人事,於是信矣。始當非常之禮,終受備物之錫,名器崇於周公,權制嚴於伊尹。至於世祖,遂享皇極。正位居體,重言愼法,仁以厚下,儉以足用,和而不弛,寛而能斷,故民詠惟新,四海恱勸矣。聿脩祖宗之志,思輯戰國之苦,腹心不同,公卿異議,而獨納羊祜之䇿,以善從爲衆。故至於咸寜之末,遂排羣議而杖王、杜之決,汎舟三峽,介馬桂陽,役不二時,江湘來同。夷吳蜀之壘垣,通二方之險塞,掩唐虞之舊域,班正朔於八荒。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餘糧棲畒,行旅草舎,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其匱乏者取資於道路。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雖太平未洽,亦足以明吏奉其法,民樂其生,百世之一時矣。
武皇既崩,山陵未乾,楊駿被誅,母后廢黜,朝士舊臣,夷滅者數十族。尋以二公、楚王之變,宗子無維城之助,而閼伯、實沈之郤嵗構;師尹無具瞻之貴,而顚墜戮辱之禍日有。至乃易天子以太上之號,而有免官之謡。民不見德,唯亂是聞,朝爲伊、周,夕爲桀、跖,善惡陷於成敗,毁譽脅於勢利。於是輕薄干紀之士,役姦智以投之,如夜蟲之赴火。内外混淆,庶官失才,名實反錯,天綱解紐。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於四方,方岳無鈞石之鎭,?門無結草之固。李辰、石冰傾之於荆、楊,劉淵、王彌撓之於青、冀,二十餘年而河洛爲墟,戎羯稱制,二帝失尊,山陵無所,何哉?樹立失權,託付非才,四維不張,而苟且之政多也。夫作法於治,其弊猶亂;作法於亂,誰能救之?故于時天下非暫弱也,軍旅非無素也。彼劉淵者,離石之將兵都尉;王彌者,青州之散吏也。蓋皆弓馬之士,驅走之人,凡庸之才,非有吳先主、諸葛孔明之能也。新起之㓂,烏合之衆,非吳、蜀之敵也。脫耒爲兵,裂裳爲旗,非戰國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鄰國之勢也。然而成敗異效,擾天下如驅羣羊,舉二都如拾遺芥,將相侯王,連頭受戮,乞爲奴僕,而猶不獲,后嬪妃主,虜辱於戎卒,豈不哀哉!夫天下,大器也,羣生,重畜也,愛惡相攻,利害相奪,其勢常也。若積水于防,燎火于原,未甞蹔,靜也。器大者不可以小道治,勢動者不可以爭競擾。古先哲王知其然也,是以扞其大患而不有其功,禦其大災而不尸其利。百姓皆知上德之生己,而不謂浚己以生也。是以感而應之,恱而歸之,如晨風之鬱北林,龍魚之趣淵澤也。順乎天而享其運,應乎人而和其義,然後設禮文以治之,斷刑罰以威之,謹好惡以示之,審禍福以喻之,求明察以官之,篤慈愛以固之。故衆知向方,皆樂其生而哀其死。恱其教而安其俗。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廉恥篤於家閭,邪僻銷於胷懐。故其民有見危以授命,而不求生以害義。又況可奮臂大呼,聚之以干紀作亂之事乎?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抜,理節則不亂,膠結則不遷。是以昔之有天下者,所以長乆也,夫豈無僻主,賴道德典刑以維持之也。故延陵季子聽樂,以知諸侯存亡之數,短長之期者,蓋民情風教。國家安危之本也。
昔周之興也,后稷生於姜嫄,而天命昭顯,文武之功,起於后稷。故其詩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又曰: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至于公劉,遭狄人之亂,去邰之豳,身服厥勞。故其詩曰:乃裹糇糧,于橐于囊。
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以處其民。以至于大王,爲戎翟所逼,而不忍百姓之命,杖䇿而去之。故其詩曰: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周民從而思之,曰:仁人不可失也。故從之如歸市。居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每勞來而安集之。故其詩曰: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以至于王季,能貊其德音。故其詩曰:克明克?,克長克君,載錫之光。至于文王,備脩舊德,而惟新其命。故其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由此觀之,周家丗積忠厚,仁及草木,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養老乞言,以成其福禄也。而其后妃躬行四教,尊敬師傅,服澣濯之衣,脩煩辱之事,化天下以婦道。故其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漢濵之女,守絜白之志,中林之士,有純一之德。故曰文武,自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於憂勤,終於逸樂。於是天下三分有二,猶以服事殷。諸侯不期而㑹者八百,猶曰天命未至。以三聖之智,伐獨夫之紂,猶正其名教,曰逆取順守,保大定功,安民和衆,猶著大武之容,曰未盡善也。及周公遭變,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者,則皆農夫女工衣食之事也。故自后稷之始基靜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六王而武始居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故其積基樹本,經緯禮俗,節理人情,恤隱民事,如此之纏綿也。爰及上代,雖文質異時,功業不同,及其安民立政者,其揆一也。
今晉之興也,功烈於百王,事捷於三代,蓋有爲以爲之矣。宣、景遭多難之時,務伐英雄,誅庶桀以便事,不及脩公劉大王之仁也。受遺輔政,屢遇廢置。故齊王不明,不獲思庸於亳;髙貴沖人,不得復子明辟。二祖逼禪代之期,不暇待三分八百之㑹也。是其創基立本,異於先代者也。又加之以朝寡純德之士,鄉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爲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虚薄爲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爲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爲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爲髙,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蕭机之稱,摽上議以虚談之名。劉頌屢言治道,傳咸毎糾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杖虚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内。若夫文王日?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㸃以爲灰塵而相詬病矣。由是毁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塗。選者爲人擇官,官者爲身擇利。而秉鈞當軸之士,身兼官以十數,大極其尊,小録其要,
機事之失十?八九。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子眞著崇讓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長虞數直筆而不能糾。其婦女莊櫛織絍,皆取成於婢僕,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中饋酒食之事也。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妬忌之惡,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剛柔,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又況責之聞四教於古,脩貞順於今,以輔佐君子者哉!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如室斯構,而去其鑿契;如水斯積,而決其隄防,如火斯畜,而離其薪燎也。國之將亡,本必先顚,其此之謂乎!
故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純、賈充之事,而見師尹之多僻;考平吳之功,而知將帥之不讓;思郭欽之謀,而悟戎狄之有釁;覽傳玄、劉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傳咸之奏,錢神之論,而覩寵賂之彰。民風國勢如此,雖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見之於祭祀,季札必得之於聲樂,范燮必爲之請死,賈誼必爲之痛哭,又況我惠帝以蕩蕩之德臨之哉!故賈后肆虐於六宫,韓午助亂於外内,其所由來者漸矣,豈特繫一婦人之惡乎!懷帝承亂之後,得位羇於彊臣,愍帝奔播之後,徒廁其虚名。天下之政既巳去矣,非命世之雄不能取之矣。然懷帝初載,嘉禾生于南昌,望氣者又云豫章有天子氣。及國家多難,宗室迭興,以愍懷之正,淮南之壯,成都之功,長沙之權,皆卒於傾覆,而懷帝以豫章王登天位。劉向之䜟云:滅亡之後,有少如水名者得之,起事者據秦川西南,乃得其朋。按愍帝蓋秦王之子也,得位於長安,長安固秦地也。而西以南陽王爲右丞相,東以琅邪王爲左丞相。上諱業,故攺鄴爲臨漳。漳,水名也。由此推之,亦有徴祥。而皇極不建,禍辱及身,豈上帝臨我而貳其心?將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者乎?淳耀之烈未渝,故大命重集于中宗元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