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卷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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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6

史通卷第十三

外篇

疑古第三

盖古之史氏,區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

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誥,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說,凡有遊談專對,献䇿上書者,莫不引為端緒,歸其的凖。其於事也則不然,乃若少昊之以鳥名官,陶唐之以御龍拜職。夏氏之中衰也,其盜有后羿、寒浞;齊邦之始建也,其君有蒲姑、伯陵。斯並開國成家,異聞奇事,而後世學者,罕傳其說。唯夫博物君子,或粗知其一隅,此則記事之史不行,而記言之書見重,断可知矣。及左氏之為傳也,?義釋本經,而語雜它事,遂使兩漢儒者嫉之若讎。故二傳大行,擅名後世。又孔門之著述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而自古學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並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也。然則上起唐堯,下終秦繆,其書?録,惟有百篇。而書之所載,以言為主,至扵廢興行事,萬不記一語,其缺畧可勝道哉!故令後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按論語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又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諌,旣徃不咎。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聖人立敎,其言若是,在扵史籍,其義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以美之,?有其惡,不加毁也。惡者因其惡而惡之,?有其美,不加譽也。故孟子曰:堯舜不勝其美,桀紂不勝其惡。魏文帝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漢景帝曰:學者不言,湯武受命不為愚。斯並曩賢精鍳,已有先覺,而拘扵禮法,限以師訓,?口不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盖亦多矣。

又按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内為本國,事靡洪纎,動皆隱諱,斯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扵?六經亦皆如此。故觀夫子之刋書也,夏桀讓湯,武王斬紂,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觀夫子之定禮也,隱、閔非命,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簒弑。觀夫子之刪詩也,凡語國風,皆有怨刺,在扵魯國,獨無其章。觀夫子之論語也,君娶扵吳,是謂同姓,而司敗發問,對以知禮。斯驗世人之飾智矜愚,愛憎由己者多矣。

加以古文載事,其詞簡約,推者難詳,缺漏無補,遂令後來學者,莫究其源,蒙然靡察,有如聾瞽。今故言其疑事,以著于篇。凡有十條,列之扵後。盖虞書之美放勛也。云克明峻德。而陸賈新語又曰:堯舜之臣,比屋可封。盖因堯典成文,而廣造奇說也。按春秋傳云:髙陽、髙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謂之元凱。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扵堯,堯不能舉,帝鴻氏、少昊氏、顓頊氏各有不才子,謂之渾沌、窮奇、檮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凶,増其惡名,以至扵堯,堯不能去。

縉雲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謂之饕餮,與此三族俱稱四㐫,而堯亦不能去。斯則當堯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齊列,善惡無分,賢愚共貫。但論語有云:舜舉咎繇,不仁者逺。是則當咎繇未舉,不仁甚多,以驗堯時群小在位者,又安得謂之克明峻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堯典序又云:將遜于位,讓于虞舜。孔氏注曰:堯之子丹朱不肖,故有禪位之志。按汲冡?語云:舜放堯扵平陽,而書云,某地有城,以囚堯為號。識者憑斯異說,頗以禪授為疑。然則觀此二書,已足為證者矣,而猶有所未覩也。何者?據山海經謂放勛之子為帝丹朱,而列君扵帝者,得非舜?廢堯,仍立堯子,俄又奪其帝者乎?觀近有姦雄奮發,自號覇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簒奪。求諸歴代,徃徃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譲國。徒虚語耳。其疑二也。

虞書舜典又云、五十載陟方乃死。注云、死蒼梧之野。因葬焉。按蒼梧者。扵楚則川號。汨羅,在漢則邑稱零桂。地總百越,山連五領,

人風婐劃,地氣歊瘴?。使百金之子,猶憚經復其途,况以萬乘之君,而堪廵幸其國。且舜必以精華既竭,形神吿勞,捨兹實位,如釋重負。何得以?殁之年,更踐不毛之地。兼復二妃不從,怨曠生離,萬里無依,孤䰟溘盡。讓王髙蹈。豈其若是者乎。歴觀自古人君廢逐。若夏桀放扵南巢、趙嘉遷扵房陵。周王流彘。楚帝徙柳。語其艱?。未有如斯之甚也。斯則陟方之死。其始文命之志乎。其疑三也。汲冡書云。舜放堯於平陽。益為啓所誅。又曰:太甲殺伊尹,文王殺季歴。凡此數事,語異正經,其書近出,世人多不知信也。按:舜之放堯,文之殺季,無事别說,足驗其情已扵,此篇前後言之詳矣。夫惟益與伊尹受戮並扵,正書猶無其證。推而論之,如啓之誅益,仍可覈也。何者?舜廢堯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機權,勢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貽伊咎。觀夫近古簒奪,桓獨不全,馬仍反正,若啓之誅益,亦猶?之殺玄乎?若舜、禹相代,事業皆成,惟益覆車,伏辜夏后,亦猶桓効曹、馬,而獨致元興之禍者乎?其疑四也。湯誥云:湯伐桀,戰于鳴條。又云:湯放桀於南巢,唯有慙德。

而周書殷祝篇稱桀讓湯王位,此則有異扵?尚書如周書之所說,豈非湯旣勝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讓歸王扵己,盖?北跡堯舜,襲其髙名者乎?又按墨子云:湯以天下讓務光,而使人說曰:湯?加惡名扵汝。

務光。遂投清冷之泉而死,湯乃卽位無疑。然則湯之飾讓,偽跡甚多。考墨家所言,雅與周書相㑹。夫書之作,本出尚書,孔父截剪浮詞,裁成雅語,去其鄙事,直云慙德,豈非?减湯之過,増桀之惡者乎?其疑五也。

夫五經立言,千載猶仰,而求其前後,理甚相乖。何者?稱周之盛也,則云三分有二,商紂為獨夫;語殷之敗也,又云紂有臣億萬人,其亡流血漂杵。

斯則是非無凖,向背不同者焉。又按武王為㤗誓,數紂過失,亦猶近代之有吕相為書絶秦,陳琳為?檄魏,欲加之罪,能無辭乎?而後来諸子,承其偽說,竟列紂罪,有倍五經。故孔子曰:桀紂之惡不至是,君子惡居下流。班生亦云:安有據婦人扵朝?劉向又曰:世人有弑父害君,桀紂不至是,而天下惡者皆以桀、紂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將非厚誣者乎?其疑六也。

㣲子之命篇云:殺武庚。按禄父即商紂之子也。屬社稷傾覆,家國淪亡,父首梟懸,母軀分裂,永言怨恥,生死莫二。向使其侯服事周,而全軀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為生?含齒載髮,何以為貌?既而合謀二叔,狥節三監,?君親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誠可見。考諸名敎,生死無慙扵義者,苟以其功業不成,便以頑人為目。必如是,則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胥,向若隕讐雪怨,衆敗身㓕,亦當?跡醜徒,編名逆黨者邪?其疑七也。論語曰:夫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按尚書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夫姫氏爵乃諸侯,而輙行征伐,結怨王室,殊無媿畏。此則春秋荆蠻之㓕諸姫,論語季氏之伐顓㬰也。又按其書曰:朱雀,文王受命稱王。夫天無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猶存,而王號遽立,此即春秋楚及吳、越僣號而陵天子也。然則戡黎㓕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理不如斯,亦猶近者。魏司馬文王害權臣,黜少帝,坐加九錫,行駕六馬。及其殁也,而荀朂猶謂之人臣以終。盖姫之事殷,當比馬之臣魏,必稱周德之大者,不亦虚為其設也。其疑八也。

論語曰:太伯可謂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讓,民無德而稱焉。按呂氏春秋所載,斯則太王鍾愛厥孫,將立其父。太伯年居長嫡,地實妨賢。

向若強顔苟視,懐疑不去,大則?衞伋之誅,小則同楚建之逐。?欲勿譲君親其立諸。且太王之殂太伯,來赴季歴,承考遺命,推譲厥昆。太伯以形質已殘,有辭獲免。原夫毁兹玉體,從彼被髮者,本以外絶嫌疑,内釋猜忌,譬雄鷄自㫁其尾,用獲免扵人犧者焉。又按春秋,晉士為申生之將廢也,曰:為吳太伯,猶有令名。斯則太伯、申生,事如一體,直以出處有異,故成敗不同。若夫子之論太伯也,必美其因病成妍,轉禍為福,斯則當矣。如云可謂至德者,無乃謬為其譽乎?其疑九也。

尚書金縢篇云:管、蔡流言,公將不利扵孺子。左傳云:周公殺管叔而放蔡叔。夫其不愛王室故也。按尚書君奭篇序云: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斯則旦行不臣之禮,挾震主之威,跡居疑似,坐招訕謗。?奭以亞聖之德,負明?之才,目覩其事,猶懐憤懣,況彼二叔者,才處中人,地居下國,側聞異議,能不懷猜?原其推戈反噬,事由誤誐,而周公自以不諴,遽加顯戮,與夫漢代赦淮南,明帝寛阜陵。一何逺哉。斯則周公扵友于之義薄矣,而詩之所述,用為美談者,何哉?其疑十也。大抵自春秋以前,尚書之事,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經雅言,理有難曉,諸子異說,義或可憑,叅而㑹之,以相研覆,如異扵此則無論焉。

夫逺古之書與近古之史,非唯繁約不類,故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言唯詳備,事罕甄擇。使夫學者覩一邦之政,則善惡相叅;觀一主之才,而賢愚殆半。至扵逺古則不然。夫其?録也,畧舉綱維,務存褒諱,尋其終始,?没者多。甞試言之。向使漢、魏、晉、宋之君,生扵三代,堯、舜、禹、湯之主,出扵中葉,俾史官易地而書,各叙時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輪扁稱其糟粕,孔氏述其傳疑,孟子曰:盡信不如無書。武成篇吾取其二三䇿。推此而言,則逺古之書,其妄甚矣。豈比夫王沉之不實,沈約之多詐,若斯而已㢤!史通卷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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