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志林王禕
共 7878字,需浏览 16分钟
·
2023-12-08 00:55
續志林王禕
古稱文章家,自漢唐而下,莫盛於宋。東都歐陽脩氏、曽鞏氏、王安石氏,竝時迭起,而蘇軾氏於其間為九,傑然者也。蘇氏之文,長於持論,縱横開闢,上下変化,無不如其意之所欲言。雖其理不能皆純,而其才氣之浩愽,固將躐漢唐而上之矣。余讀其書,愛其志林諸篇,議論超卓,而文章馳騁殊可喜,中心慕之,因竊其餘論。續爲十八篇。陳俚樂於金聲玉振之餘,厠瓦缶於夏鼎商敦之末,亦見其不知量巳。然而願學之意,則庶乎君子有取焉。王禕序:
周穆王時,徐偃王爲國,徐去刑爭末事,君國子民,侍四方者,務出於仁義。而穆王無道,意不在天下,四方諸侯之爭辯者無所質正,咸賔祭於徐焉。或謂楚文王曰:徐偃王好行仁義之道,漢東諸侯三十六國盡服矣。王不伐楚,必事徐。楚遂興師伐徐,殘之。徐偃王將死,曰:吾賴於文德而不明武備,好行仁義之道而不知詐人之心,以至此也。君子曰:仁義,天下之本也。自古有天下者,由之以興矣,未有由之而亡者也。謂行仁義而亡者,知假仁義之名,而不知所以爲仁義者也。徐偃王之謂也。夫徐處淮之南北,而得乎地之中,其為中國患乆矣。先乎穆王,當成王時,卽巳肆其强暴,書所謂淮夷徐戎,竝興東郊,不開是也。後乎穆王,至宣王時,其馮陵爲尤甚,詩所謂徐方驛騷是也。當穆王時,天下晏安,而天子乃無意於天下,方乗八龍西遊,與王母宴於瑤池之上,逸樂而忘返。於是偃王時得乘間而起,用其籠絡駕馭之小智,煦煦以為仁,子子以爲義,以聾瞽東諸侯,而諸侯之爭辯者適無所質正,乃咸賔祭於徐庭。偃王蓋自謂仁義之道為止於是,而王業固可圖,而不知所以為仁義者不在是也。故未幾爲天子諸侯所不容,而國以遂敗,身以遂亡。而偃王顧謂吾好行仁義之道以至此也。嗚呼!藉使偃王誠知仁義之爲道而力行之,則民之附之者心必堅,諸侯之從之者名正而言順,湯武之業可成也,其何敗亡之有?惟其不知所以為仁義,而徒假仁義之名,故不旋踵而敗亡。世之論者,因以謂湯、武以仁義興,偃王以仁義亡。興亡雖殊,其為仁義一也。嗚呼!亦孰知仁義雖一,而行之有不同。偃王假其名而行之,湯、武則眞知之而行之以無偽者也。興亡之效,固判然不同矣,湯、武、偃王奈何同年而語哉?春秋之時,宋襄公欲圖霸,亦徒假仁義以為名,與楚人為弘之戰,曰:吾文王之師也,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一戰而敗,國以幾亡。故宋襄公之仁義卽?徐偃王之仁義也,一則假以謀王而不成,一則假以圖霸而不就,皆假其名而不知用其實者也。或曰:齊桓、晉文亦假仁義者也,而其霸業以成,何歟?曰:齊桓、晉文之於仁義,善假之者也。假之而善,故其業以成。偃王、襄公則慕仁義之名而不善假。不善於假,其敗亡也固宜。此又其得失之所由分也。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鄷鄗。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遷于洛。蘇氏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君子曰:周之東遷,非過也。謂周自東遷而益衰,可也;謂國東遷而致衰,不可也。周居鄷鄗,鄷鄗在西,故謂洛為東都。自武王遷九?于洛,固巳有意於經營。周公相成王,成武王之志,於是乎卜洛以建邑,而郊丘、社壝、宗廟、市里無乎不備,是固以洛邑無可都矣。謂洛邑形勢不如西周之據函、崤,界蜀、隴邪?則東有成皐,西有殽、黽,背河向伊、洛,其固有之守也。謂洛邑土地不如西周為天下土腴邪?則左伊右?,沃衍可以富也。而况天下之中,實維洛邑。隂陽之所和,南北日晷於是而取正;道里之所均,四方諸侯於是而取則。是則雒邑曷甞不可以為都也。以書攷之。周公告成王,使居新邑以為治,王因遂東,故曰,戊辰,王在新邑烝祭歲,是成王甞至洛邑,事烝?矣。以詩攷之,宣王徵車馬,備器械,㑹諸侯于東都,因田獵而選車徒,是宣王又甞至洛邑,㑹諸侯矣。然則平王之遷洛,得非先王之遺意,而豈可謂其失計乎?藉使周因東遷而致衰,則曰蹙國百里,巳非一日。西夷交侵,有甚於戎伐;凡伯南征不復,有甚於問鼎重輕,豈至平王以後而然耶?蓋周自厲王之亂,王室板蕩,不有宣王以中興之,吾見其不待東遷,已無周矣。宣王之後,幽王失德,王室又大壞,使平王不遷,周其將不衰乎?使文、武而東遷,周其有不興乎?是周之所以衰,因無令王以振興之,初不以遷故也。且堯都平陽,而舜遷蒲坂,禹又遷安邑,商自契至湯八遷,盤庚五遷,是唐、虞、夏、商之都罔有定止,蓋屢遷矣,奈之何獨以周之東遷為失計耶?遷都之義曰:洛邑之地,四達而平,使有德易以興,無德易以衰,則都洛本可以致興,而所由致衰者,固在於不德也。周以後,漢世祖都洛矣,而延祚二首;魏孝文又都洛矣,而太和稱治。有德而都洛,無有不興之理,此古今之所同然者。然則周有天下,傳主三十七,而平王以後凡二十四主,歷年八百六十有七,而東遷之後猶五百二十八年。平王之東遷,其果失計乎哉?漢高帝旣定天下,謂羣臣曰: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塡國家,撫百姓,給餽餉,不絶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所以取天下也。君子曰:知人善任使,此帝王之略也。夫以高帝之雄姿大度,而當其任使者,又皆天下之才,其取天下也固宜矣。方其與項籍俱起叛亡,逐秦鹿蚌鷸,相持者八年,高帝之命懸於籍手數矣,而籍卒以敗亡者,籍專爲暴,高帝務爲寛大故也。高帝之入咸陽也,秋毫無所犯,籍至火而屠之。暴與寛大異趋如此,楚漢興亡,於是巳决。况籍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而高帝則攬一時之英豪而御之。如所謂三傑者,皆天下之才也,而用之各能當其才,及其成功,且曰吾不如焉。是可謂知人善任使,有帝王之略矣。其得天下,不亦冝乎?雖然,高帝固善知人為可尚,抑所以任使之道,則未免持駕御之術,以束縳馳驟之,蓋有無足多者。當韓信爲治粟都尉,蕭何數言其奇,而高帝故不用,殆欲激之使亡爾。旣亡而追得之,則信以為必死矣,反遽拜之為大將,使其以任遇太重為過望,效死以酬恩,不復叛,而信遂謂漢遇我厚也。此在其術中而不知者也。酈食其為漢謀撓楚,欲立六國後,高帝非不知六國後不可立也,而以問良,是特以嘗其心焉耳。蓋良始惟為韓報讐。又甞說項梁立韓諸公子橫成君。成為王而巳爲韓司徒。而後又自褒中去漢而歸韓。高帝恐良終爲韓不為漢。故因疑其謀以嘗良。豈果不知六國後不當立哉。而子房固且力陳其難以為不可。此又在其術中而不知者也。蕭何與高帝同起事。膺專任。守關中。漢廷諸臣功無與比盛。高帝恐其脫自驕以取禍。故遣卒為衞。又繫之廷尉以抑折之。使自謹守以保令終。非誠疑何也。設誠疑之。則巳以待韓彭者待之矣。而何至自汙以求免。此又在其術中而不知者也。嗟乎。三子者皆人傑,然役於高帝術中而皆不知。而高帝旣知三子之為人傑矣,乃徙以術御之,不復知有忠信之為道。君臣之際,其不俱可惜哉。且吾聞之,舜之於十二牧,武王之於十臣,其君臣之相與,無非忠信之道焉。上以誠求下,下以誠事上,元首股肱,視同一體,烏有所謂相持之術哉。嗚呼!此古帝王之所以為盛也。高帝非不得天下也,然其君臣之際如此,其不有媿於古帝王也夫。
高帝六年,叔孫通徴魯諸生起朝儀,魯兩生不肯行,曰: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君子曰:兩生之所謂禮樂,非禮樂也。彼以為禮樂矣,而吾謂非禮樂,何哉?彼徒知其文,而非其本之謂也。記曰:禮者,天地之别也;樂者,天地之和也。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又曰:大禮與天地同節,大樂與天地同和。孔子之論,以為禮云禮云,王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孟子之論,先之以仁義,而曰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是也。此禮樂之謂也。夫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者也。聖賢之治身,卽其所以治天下國家者也。以其不可斯須廢者,而必俟乎百年,亦何其迂之甚也。是故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其可損益因革者,文也。故忠變為質,質變而文,繼文者不能保其不變也。夏變而濩,濩變而武,繼武者亦不能保其不變也。此皆文之謂也。至論其本,則古今一而巳矣。孔子所謂百世可知者也。吾故曰兩生之所謂禮樂,非禮樂也。禮樂之文。而非其本之謂也。自兩生創是說,而漢儒悉宗之。終漢之世,禮樂之說紛如,而其大槩則正朔也,服色也,辟雍也,井田也,封建也,雅樂也,是皆帝王經制之具,而掃滅於暴秦者。有王者作,固當修而明之。然漢之賢君莫如孝文。漢興至是巳及百年,禮樂之興,維其時矣。而賈生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則謙讓以為未遑。惟以德化民,故海內安寜,煙火萬里。成、康以後稱治者莫加焉,至武帝而改正朔矣,議明堂矣。至成帝議立辟雍,未作,而王莾作之矣。至哀帝而詔定雅樂,罷淫聲矣。此三君者,其於致治何如也。自漢以來,千數百年之間,有為之君臣於斯數者,未嘗不講明之。其說易通而易行者。正朔,服色也,言人人殊,而或行或不及行者,明堂辟雍雅樂也。其說雖多而終不可行者,封建井田也。夫其可行者因之,不可行者革之,而皆足以為一代之治,則其為禮樂之文而非其本也明矣。禮樂之文無與於治道也明矣。蓋高祖以馬上得天下而輕詩書。叔孫通鄙儒也,因㧞劒擊柱之事,將肅朝儀以止喧嘩,乃進儒者可與守成之說。夫肅朝儀以綿蕞從事,其事至末也,而通以為儒者守成之事,兩生以為興禮樂之事。嗟乎,儒之為儒,禮樂之為禮樂,止是而已乎。至隋文中子講道河汾,謂其徒魏徵。房杜曰:先輩雖聰明,特達,然逢明主,必愧禮樂。及聞江都之變,曰:道廢乆矣,如有王者出,三十年而後禮樂可稱也。十年平之,十年富之,十年和之,斯成矣。其後唐太宗與房、杜論興禮樂,曰:禮壞樂崩,朕甚愍之。有志不就,古人攸悲。時難得而易失,朕所以遑遑也。徵與房、杜皆慚悚而退。是數公者,可謂興王之良佐,而明於古今之治體矣。雖未甞以改法立制自任,至論其輔佐之實,則房、杜之彌縫,魏之諫諍,皆人臣之所難,烏在其媿禮樂也?是故以征伐取天下者,莫如湯、武。湯造邦之初,誥其臣下曰:無從匪彝,無卽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此禮也。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此樂也。武下車之初,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此禮也。大賚于四海,而萬姓悅服,此樂也。然則革命不崇朝,而禮樂行乎其間,亦烏待於三十年之乆乎?故吾以謂兩生之所謂百年,文中子之所謂三十年,皆徒論禮樂之文,而非達其本者也。嗟乎!兩生不足道也,文中子動以聖人自儗,而立論若是,幾何而不爲叔孫通也哉!
光武遭漢中衰,紹恢前緒,征伐四方,日不暇給,而乃敦尚經術,賔延儒雅,開廣學校,脩明禮樂。繼以明章臨雍拜老,橫經問道。自公?大夫至于郡縣之吏,咸選用經明行修之人。是以敎立於上,俗成於下。自三代旣亡,風俗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君子曰:國家風化之成,非一人之為,一日之積也。爲之非一人,故行之也無弊,積之非一日,故守之也有素。此所以既成而益隆,愈乆而不替者也。周之有天下也,始於文武,崇道德,隆禮義,設辟雍泮宫庠序之敎,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敘人倫,正夫婦,天下莫不曉然論孝悌之義,惇篤之行,故仁義之道滿天下。繼以成康,持盈守成,世篤忠厚。當其時,風俗之隆,比屋可封,蓋垂?乎八百年之乆,此豈一人之爲一日之積哉。成周之後,言風化之美者,無如東漢矣。然非光武躬行於其先,明章繼志於其後,皆敦尚經術,修明儒學以爲務,則其效之所至,亦豈能底于盛極乎。是故自建武、永平以至于建初、永元,上而朝廷,下而鄉閭,莫不以名節相砥礪,而不肯一毫苟且以自詭,相師成風,翕然無間。此其俗習之美,雖其比隆於成周可也。及乎元興以後,閹竪擅政,而小人挾其威福,相煽爲惡,中材顧望,不知所爲,而漢已失其操柄,綱紀大壊矣。然在位公?大夫,有若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李膺之徒,皆豪傑特起之士,相與發憤,同心戮力,用公義以扶其危,直道正言,分別其是非白黒,不少回撓。至於勢有不容,而織羅鉤黨之獄起,而其執彌堅,其行彌厲,志雖不就,而其忠則有餘。天下之士聞其風,慕其義者,人人感慨奮激,如符融、郭泰、范滂、許劭之流,咸立私論以救其敗闕。而其甚者,至於解印綬,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或且以不得與其死以爲恥。以故百餘年間,擁兵專地者,雖互相吞噬,而猶莫不以尊漢爲辭。雖以曹操之姦雄擅强,大覬非望,乃至?身不敢廢漢以自立,豈不以名義有在,知所畏避而自抑乎?嗚呼!尚論兩漢之習者,西漢必曰經術,東漢必曰名節。抑豈知經術者固名節之本,而名節之為效,其有係於國家天下爲尤重如是。夫程子之言曰:後漢名節成於風俗,非自得也。然一變之,則可以至道矣。司馬公之言曰:敎化國家之急務,風俗天下之大事。惟明智之君子,深識長慮,然後知其為益之大。而收效之遠也。至哉言乎!其政治之龜鑑乎。
曹操權勢日隆。董昭言宜進爵加九錫,以彰殊勛。荀彧以爲曹公本興義兵,以匡朝寜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操由是不悅。及擊孫權,請彧勞軍,因輙留彧,以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叅丞相軍事。彧以病留壽春,飮藥而卒。君子曰:簒逆之人,將欲奪人之國家,必擇正人賢士,人望所属,而意與巳忤者,從而中傷之,惟恐人之不成其志。而其惡之不遂也。曹操之殺荀文若是巳。夫文若飮藥而死,蓋自殺也,而謂操殺之,何哉?蓋文若雖自殺,而致其自殺者操也,雖謂操殺之可也。嗚呼!君子不幸而處國家亂亡之際。而欲自立於其間。適足以殺其身而巳爾。雖欲明哲保身。有不可得。若文若者。亦何其不幸也。且文若可不謂正人賢士者歟。當漢之亂。豪傑竝起。文若以為曹操者。庶幾可以圖大事。定國家。故從而佐之。凡其與操謀所謂大順、大略、大德者,大抵皆匡朝寧國之事,豈嘗與謀簒漢哉?而不知曹操者,天下之姦雄,懷其鬼蜮之智,雖外示恭遜,而簒漢乃其本心。彼董昭逆知其本心者也,九錫之謀,有以中其心之所欲矣。文若雖賢而智不足,顧謂曹公秉忠貞而守退讓,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不亦有忤其心乎?智不足而節有餘,不殺其身不止矣。操見平時文若所與言,未甞逢其志,及圖九錫而又忤其志。使文若而在,將巳之志不得終成,其殺之也,固其所矣。是故文若死,操之惡遂成。明年而九錫加及孫權稱臣。稱述天命。而操以為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操死子丕遂篡位。而且以舜禹自居矣。嗚呼。世豈有是等文王舜禹也哉。朱溫將簒唐。欲以優人張廷範為太常?裴樞持其事。樞等朝廷宿望。溫以為小事猶不巳從。必不肯聽巳取天下。故肆其誅鋤。白馬之禍。樞等無遺?矣。曹操之簒漢。朱溫之篡唐。其惡一也。操之殺荀彧。温之殺裴樞。何其所為之相?耶。吾是以知篡逆之人欲奪人之國家者。必擇正人賢士而中傷之。惟恐人之不成其志而其惡之不得遂也。嗚呼!以操乆蓄無君之心,加有大功於天下,其移漢祚不啻如反掌。文若縱忤已,其力豈足以沮操。當是時,國之后戚,朝之忠良,殺戮略盡,留一文若,夫亦何害。而操曾不能少容焉。文若則死矣,而不知篡魏之司馬懿巳儗其後而不察也。害能加於其所易制。而明不足以料其所難圖。烏在曹操之為智哉。懿旣制魏國,命子師及昭。竝秉重權,而昭子炎遂以代魏。當其時,王陵以壽春欲討懿而不克。文欽母丘儉以淮南欲誅師而不遂。諸葛誕又欲以夀春誅昭而不成。巨姦之鋒。夫人將嚙之。然人知司馬氏專魏,而不知養成其惡者。由操之不智也。故夫司馬氏於魏,猶曹氏之於漢而巳耳。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未有不仁而得天下者也。又曰: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有天下者。盍亦鍳觀之乎。
唐太宗有天下。貞觀之間,天下大治。外薄嶺海。户門不閉,行不齎糧米斗三錢,歲斷死獄僅二十有九。蠻夷君長咸襲衣冠,帶刀宿衛。太宗歎曰:此魏徵勸我行仁義旣效矣。惜不令封德彜見之。或曰:太宗烏在其為仁義也。太宗之為君,大抵仁不勝其武,義不勝其利者也。當其以英武之姿,而舉義師於弱冠之始,一戰而定東都,再戰而下河北,以至取江陵,舉黎陽,攘羣盗,如振槁拉朽,其有天下如運諸掌,視成湯之拯民似矣。而陽尊隋以爲名,則何異晉文河陽之尊周?北擒頡利,西滅高昌,以及破吐谷渾,降薛延陀,衣冠其人,郡縣其地,視武王之通道似矣。而高麗之征,垂老而不厭,則不及齊桓召陵之伐楚,太宗之用武,果三王之義乎?囚至五覆,罪至三訊,視古人聽獄之辭則審矣,而張藴古之死則未免於濫殺。除㫁趾之法,去鞭背之刑,視古人肉刑之制則輕矣,而李君羨之誅,則未免於淫刑。太宗之用刑,果三王之仁乎?盖其好大喜功,志慕高遠,而學問之道有未充,故其設施制度綱紀雖有足觀,而平生所為,?皆假仁義以濟其功利之私,烏在其為仁義也。君子曰:三代而下,賢聖之君,無如太宗矣。而顧猶不足焉。春秋責備之意,其母乃巳甚乎?夫論仁義之本,太宗雖若有愧;論仁義之功,太宗不可謂不盛也。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然則太宗雖未可以性之許之,而亦豈可以假之議之哉。不然,仁義之效大矣,太宗行之,何其易致而速成如是也。蓋仁義之於天下,如饑渴之於飮食,人情之所同欲也。其所以同欲,由人心之所同有也。况當天下大亂之餘,斯民新脫於水火,綏之以仁,撫之以義,尤易為力。故其行之數歳,粟米之賤,斗至數錢,居者有餘蓄,行者有餘資,人人自厚,幾至刑措,天下翕然而從化,如影響之從形聲,有不期然而然者。此其為效易致而速成,曾不待乎必世,百年之乆不謂之盛可乎?太宗之所以致是者,非其身之而孰致之乎?使大宗行之以無倦,雖至於由仁義行可也,而謂其徒行仁義可乎?而况謂其假仁義,不亦過乎?且自唐虞之治,五百餘年而有湯之治;自湯之治五百餘年而有文、武之治。文武以後,于有餘年,而始有太宗之為君,其治天下之效如此。然而猶以其所未至而責備之,不得與先王竝,是則文、武之前,率五百餘年而遇一治世;文武之後,千有餘年而猶未遇願治之君也。是不亦責人終無巳乎?嗚呼!唐有天下,更十八君,垂三百年,其間蜀道關陜、奉天之幸,唐之幾亡者數矣,而天下終復為唐焉。是則太宗仁義之效,益不可誣,而行仁義之功,果何負於太宗哉!
魏徵甞言於唐太宗曰:願陛下俾臣爲良臣,無俾臣爲忠臣也。君子曰:人臣委質以事君,其義一也。而以爲有良臣忠臣之異者,則以其君有道無道有不同焉耳。人君有道,人臣直道以事之,而得明哲以保身,故謂之良臣。君臣之名兩全而無失,此處君臣之常者也。人君無道,人臣不容於直道,而殺身以殉之,故謂之忠臣。君臣之名兩敗而不全,此處君臣之變者也。是故有禹、湯、文、武之為君,則臯陶、伊尹、周、召之流因而為良臣;有夏桀、殷紂之為君,則龍逢、比干之流因而為忠臣。嗚呼!使其君為桀紂,而已為龍逢。比干之為,此豈人臣之所願乎。宜乎魏徵拳拳焉以為太宗告也。且三代而下,受諫如太宗之為君,盡諫如魏徵之為臣,可謂各極其志,無媿乎君明臣良者矣。而徵猶為是言,何哉。嗚呼。此政徵之所為善諫者也。徵之意,以謂君有道則臣得為良臣,君無道則臣必為忠臣。願陛下為有道,無為無道。苟為無道,則臣將必為忠臣矣。是殆欲繩其君,使不得為無道云耳。不然,則忠良雖異稱,要皆美名,而徵亦何擇焉。蓋徴非為其身謀,實為其君計。藉令其君以無道見醜於天下後世而已,獨以忠節聞,孰與君都顯號,臣荷美名,而臣主之善兩立也?抑徵之為是言,蓋亦深知太宗之足以為有道矣。茍太宗果不足與為有道也,則與龍逢、比干游於地下,徵其寜有貶哉?幸而太宗力致貞觀之治,而終為有道之君,雖徵之所以諫之者非一端,安知非忠臣良臣之論有以啓之也。雖然,良臣未始不為忠,而忠臣未有不為良者也。徵之此言,抑有所矯而言之。世有庸回之臣,韋脂塞默,惟以持祿固位爲務者,將必坐視其君之昏愚暴戾而無所匡救。因據魏徴良臣之言以爲解,卒致臣主有兩敗之禍。嗚呼!此又徵之罪人也哉!皇明文衡卷之五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