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卷五

抱朴子外篇卷五

晋丹陽葛洪稚川著。

君道

抱朴子曰：清玄剖而上浮，濁黄判而下沈，尊卑等威，於是乎著。徃聖取諸兩儀，而君臣之道立，設官分職，而雍熙之化隆。君人者必修諸己以先四海，去偏黨以平王道，遣私情以標至公，擬宇宙以籠萬殊。真偽既明於物外矣，而兼之以自見。聽受既聰於接來矣，而加之以自聞。儀决水以進善，鈞絶絃以黜惡，招徳塞違，庸親昵賢，使規盡其圓，矩竭其方，繩肆其直，斤効其斵，器無量表之任，才無失授之用，

考名責實，屢省勤恤，樹訓典以示民極，審褒貶以彰勸沮，明檢齊以杜僣濫，詳枉直以違晦吝。其與之也，無叛理之幸，其奪之也，有百氏之揜。匠之以六藝，軌之以忠信，蒞之以慈和，齊之以禮刑，揚仄陋以伸沈抑，激清流以澄臧否，使物無詭道，事無非分。立朝牧民者，不得侵官越局，推轂即戎者，莫敢憚危顧命。恱近以懐逺，修文以招?，阜百姓之財粟，闡進徳之廣塗，杜機偽之繁務，則明罰勑法，哀敬折獄，淳化治，則匿瑕藏疾，五教在寛。

外惣多士於文武，内建維城之穆屬，使親踈相持，尾為身幹，枝?茂而無傷本之憂，流?盛而無背源之勢。石磐岳峙，式遏覬覦。見三苖之傾殄，則知川源之未可恃也。覩翳幽之不守，則覺嚴嶮之不足頼也。夫江漢猶存，而强楚虜辱；劔閣自如，而子陽赤族。四岳三塗，實不一姓。金城湯池，未若人和，守在海外，匪山河也。是以賢君抱懼不足，而改過恐有餘。謀當計得，猶思危而弗休焉；戰勝地廣，猶戒盈而夕愓焉。象渾穹以遐燾，式坤厚以廣載，運重光以表㣲，致逺思乎未兆。資春景以嫗煦，範秋霜以肅物。訓諮以校同異，平?以銓群言。虛己以盡下情，推功以勸將來。御之以術，則終始可竭也；整之以度，則參差可齊也。嶷若閬風之渡霄，而諸下不得以輕重料焉；窈若玄淵之萬仭，則近不能以少多量焉。然則君之流源不窮，而百僚之才力畢陳矣；我之涯畔無外，而彼之斤兩可限矣。發號吐令，則輷若震霆之激響，而不為邪辯改其正；畫法創制，則炳若七?麗天，而不以愛惡曲其情。宏略逺罩，則藹若宻雲之髙結；居貞成務，則確若嵩岱之根地。料倚伏於未萌之前，審毁譽於巧言之口，不使敦朴散於雕偽，不使一體澆於二端。?能獨斷，必慱納乎芻蕘；?務含弘，必清耳於浸潤。

民之飢寒，則哀彼貴此；百姓有罪，則謂之在予；嘉祥之臻，則念得神之祐；或逢天之怒，則思桑林之引咎。不吝改絃於冝易之調，不耻及迷於朝過之塗。虎眄以警宻，麟跱以接䟽。路無擊壌之叟，則羞聞和音之作。民有不粒之匱，則媿臨方文之膳。處飛閣之概天，則懼役夫之勞瘁。茹柔嘉之㫖脆，則憂敬授之失時。聆管絃之宴羨，則戚逸樂之有過。聸藻麗之采粲，則慮賦歛之慘烈。遵放勛之麤裘，准衛文之大帛。追有夏之卑宫，識露臺之不果。鑒章華之召災，悟阿房之速禍。

誥誓則念依時之失信，耽玩則覺褒妲之惑我。征伐則量力度時，不令百里有號泣之憤；誅戮則遺情任理，不使鴟夷有抱枉之魂。鑒操彤之杜伯，推人立之呼豕。廢適則戒?獻之巨惑，立庻則念劉表之殄祀。蒐畋則樂失獸而得士，識弛網而恱逺。偏愛則慮䄂蜂之謗，巧飛鷰之專寵。獨任則悟鹿馬之作威，恭顯之惡直。納䇿則思漢祖之吐哺，孝景之誅錯。

㫖甘之進則䟽儀狄；容恱姑息，則沈欒激。除蒸子之謟，親放麋之仁。鑒白龍以輟輕脫，觀羸以節無饜。防人彘之變於六宫之中，止汗血之求於絶域之外。除惡犬以遏酒酗之患，市馬骨以招追風之駿。軾怒鼃以勸勇，避螳蜋以厲武。聆虐會之讜言，容保申之正直。剔腹背無益之毛，攬六翮凌虚之用。烹如簧以謐司原之箴，折菀渃以迪梁伯之羙，放丹姬以弭婉孌之迷，退子瑕以杜餘桃之惑。藏淵中之魚，操利器之柄，勿憚徙薪之煩，以省焦爛之費。鼓亷耻之陶冶，明考試之準的。

怒不越法，以加虐，喜不踰憲以厚遺。割情於所愛，而有犯者無赦；採善於所憎，而有勞者不遺。傾下以納忠，聞逆耳而不諱；廣乞言於誹謗，?委抑而不距。掩細瑕而録大用，忘近惡而念逺功。使夫曹翽、孟明有修來之効，魏尚、張敞立雪耻之績。射鈎之賊臣，著匡合之弘勲釋縳之左車，吐止戈之髙䇿，則鵂梟化為鴛鸞，邪偽變成忠貞。芳頴秀於斥鹵，夜光起乎泥濘，剡?載胥，九功允諧。西靣逡巡，以延師友之才；尊事老叟，以敦孝悌之行。

是以淵蟠者仰赴，山棲者俯集，炳蔚内弼，虓闞外御，政得於上，而物傾於下，惠發乎邇，而澤邁乎逺，明哲宣力於攸莅，黔庻譲畔於藪澤。爾乃蠲滋章之法令，振太和之清風。蒲輪玉帛，以抽丘園之俊民；元凱畢集，以究論道之損益。减牧羊之多人，及不酤之至醇。張仁譲之闈，杜華競之津，旌義正之操，弘道素之格，使附徳者若潜萌之恱甘雨，見歸者猶行潦之赴大川。黎民安之，若緑葉之綴脩柯，左祍仰之，若衆星之繫北辰。

是以七政不亂，象於玄極，寒温不謬，節而錯集。四靈備覿，芝華灼粲。甘露淋漉以霄墜，嘉穂婀娜而盈箱。丹魃逐於神潢，玄厲抅於廣朔。百川無沸騰之異，南箕謐偃禾之暴。物無詭時之凋，人無嗟慨之響。囹圄虚陳，五刑?厝。正朔所不加，冕紳所不暨。氊裘皮服，山棲海竄，莫不含歡革面，感和重譯。靈禽貢於彤庭，瑶環獻自西極。貟首遽善，猶氤氲之順勁風；要荒承指，若響亮之和絶音。誠升隆之盛致，三五之軌躅也。故能固廟祧於罔極，繁本枝乎百世矣。

夫根深則末盛矣，下樂則上安矣。馬不調，造父不能超千里之迹；民不附，唐虞不能致同天之羙。馬極則變態生，而傾僨惟憂矣。民困則多離叛，其禍必振矣。可不戰戰以待旦乎？可不慄慄而慮危乎？人主不澄思於治亂，不深鑒於亡徴，?目分百尋之秋毫，耳精八音之清濁，文則琳琅墮於筆端，武則鈎鉻摧於指掌，心苞萬篇之誦，口播濤波之辯，猶無補於?崩，不救乎瓦解也。何者？不居其大而務其細，滯乎下人之業，而闇元本之端也。誠能事過乎儉，臨深履氷，居安不忘乘奔之戒，處存不廢慮亡之懼，操綱領以整毛目，握道數以御衆才，韓白畢力以折衝，蕭曹竭能以經國。介一人之心，致其果毅，謀夫恊思進其長筭。則人主?從容玉房之内，逍遥雲閣之端，羽爵腐於甘醪，樂人疲於拚儛，猶可以?拱而任賢，髙枕以責成。何必居茅茨之狹陋，食薄味之大?，躬監門之勞役，懐損命之辛勤，然後可以惠流蒼生，道洽海外哉！

昏惑之君，則不然焉。其為政也，或仁而不斷，朱紫混漫，正者不賞，邪者不罰。或苛猛慘酷，或純威無厚。刑過乎重，不恕不逮，根露基頽，危猶巢幕，而自比於天日，擬固於泰山，謂克明俊徳者不難及，小心翼翼者未足筭也。於是無罪無辜，滛刑以逞，民不見徳，唯戮是聞。

官人則以順志者為賢，擢才則以近習者為前。上宰?列，委之毋后之族，專斷顧問，决之阿謟之徒。所揚引則逺九族外親，而不簡其器幹，所信仗則在於?才曲媚而憎乎方直，所抑退則從雷同而不察之以情，所寵進則任羙談而不考其績用。掌要治民之官，御戎專征之將，或貪汚以壊所在矣，或營私以亂朝廷矣，或懦弱以敗庻事矣，或恇怯以失軍利矣，終於不覺，不忍黜斥，猶加親委，冀其晚効，器小任大，遂及於禍。良才逺量無援之士，或披褐而朝?，或沈淪於窮否，懐道括嚢，展力莫由，陵替之災，所以多有也。

又經典規戒，弗聞不覽，玩弄褻宴，是耽是務，髙樓觀而下道徳，廣苑囿而狹招納，深池沼而淺恩信，恱狗馬而惡謇諤，貴珠玉而賤智略，豐?紈而約惠澤，緩振濟而急聚歛，勤畋弋而忽稼穡，重兼并而輕民命，進優倡而退儒雅，厚嬖幸而薄戰士，流聲色而忘庻事，先酣遊而後聴斷，數苦役而踈犒賜，工造費好不急之器，圏聚食肉靡穀之物。然則危亡不可以怨天，㣲弱不可以尤人也。夫吉凶由己，湯武豈一哉？

昔周文掩未埋之骨，而天下稱其仁，殷紂剖比干之心，而四海疾其虐。望在具聸毁譽，尤?，得失之舉，不在多也。凡譽重則蠻貊歸懷，而不可以虚索也。毁積即華夏離心，而不可以言救也。是以小善?無大益，而不可不為，細惡?無近禍，而不可不去也。

若乃肆情縱欲，而不與天下共其樂，故有憂莫之恤也。削基増峻而不覺下墮則上崩，故傾頽莫之扶也。於是轡䇿去於我手，神物假而不還，力勤財匱，民不堪命。衆怨於下，天怒於上。田成盜全齊於帷幄，姬昌取有二於西鄰。陳呉之徒，奮劔而大呼，劉項之倫，揮戈而飊駭。雲梯乘於百雉之上，皓刄交於象魏之下，飛鋒内荐，禁兵外瀆，而乃憂悲以思邈世之大賢，擁篲以延巖棲之智士，慕伊吕於嵩岫，招孫呉於草萊。拜昌言而無所，思嘉筭而莫問。猶大厦既燔，而運水於滄海；洪潦凌室，而造船於長洲矣。

夫巍巍之稱，不可驕吝搆，而東嶽之封。未易以恣欲修也。上聖兼䇿載馳，猶懼不逮前，而庸主緩步按轡，而自以爲過之。或於安而思危，或在嶮而自逸，或功成治定而匪怠匪荒，或綴旒累卵而不覺不寤。不有辛癸之没溺，曷用貴欽明之髙濟哉？念兹在兹，庶乎庶乎！抱朴子外篇卷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