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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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非韓篇

韓子之術,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蠧;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

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仕,言與服相違,行與術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湏拜謁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爲之乎?夫拜謁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苟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隂陽繆,水旱失時,五穀不登,萬民饑死,農不得耕,士不得戰也。

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爲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以舊禮爲無補而去之,必有亂患。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爲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湏道而成,如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湏不蹈者。身湏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湏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所湏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

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學而僞說,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㓗行顯,不徇爵祿,去卿相之位,若脱躧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爲業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之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爲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者,薄夫敦,鄙夫寛。此上化也,非人所見。

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彊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郤彊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三軍之衆,功莫大焉,賞莫先焉。

齊有髙節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衆,開不爲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爲二子無益而有損也。

夫狂譎華士,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郤到,魏文侯式之,郤彊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髙節,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爲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閭,秦兵爲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夫法度之功者,謂何等也?養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刑峻法,富國彊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彊,肯爲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銳,士衆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彊弱不敵,衆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刄與孟賁戰,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脩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刄,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彊則奮威。秦以兵彊,威無不勝,卻軍還衆,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髙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彊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髙皇帝議欲廢太子,吕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䇿。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髙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爲吕后議,進不過彊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髙帝之議,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郤彊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且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郤。徐、偃王脩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彊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御敵也。韓子之術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駮,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

凡人禀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不可復變易也。狂譎華士不仕於齊,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茍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也。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爲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樔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爲也。夫人所不能爲,養使爲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爲,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術殺無辜也。

夫執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湏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欲不存於心,則視爵禄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簒畔之臣,希清白廉㓗之人。貪故能立功,憍,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刼殺之患。太公之術,致刼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術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爲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拔劒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於溝。若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術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黨踈絶,耻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任德也。韓子任刑,獨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

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爲善哉?以爲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術,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絶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爲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周穆王之世,可謂衰矣,任刑治政,亂而無功,甫侯諫之,穆王存德,享國乆長,功傳於世。夫穆王之治,初亂終治,非知昏於前,才妙於後也。前任蚩尤之刑,後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捨恩,治國不能廢德,治物不能去春。韓子欲獨任刑用誅,如何?魯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氏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若夫過行,是細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見。君問龐?氏子,子服厲伯對以其過,皆君子所未曾聞。自是之後,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韓子聞之,以非繆公,以爲明君求姦而誅之。子思不以姦聞,而厲伯以姦對。厲伯冝貴,子思冝賤。今繆公貴,子思,賤厲伯,失貴賤之冝,故非之也。

夫韓子所尚者,法度也。人爲善,法度賞之;惡,法度罰之。雖不聞善惡於外,善惡有所制矣。夫聞惡不可以行罰,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非人不舉姦者,非韓子之術也。使韓子聞善,必将試之,試之有功,乃肯賞之。夫聞善不輙,加賞,虛言未必可信也。若此,聞善與不聞,無以異也。夫聞善不輙賞,則聞惡不輙罰矣。聞善必試之,聞惡必考之,試有功,乃加賞,考有驗乃加罰。虛聞空見,實試未立,賞罰未加。賞罰未加,善惡未定。未定之事,湏術乃立,則欲耳聞之,非也。

鄭子産晨出,過東匠之宫,聞婦人之哭也,撫其僕之手而聽之。有間,使吏執而問之。手殺其夫者也。翼日,其僕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産曰:其聲不慟。凡人於其所親愛也,知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夫巳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姦也。韓子聞而非之曰:子産不亦多事乎!姦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則鄭國之得姦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參伍之正,不明度量,待盡聦明勞知慮而以知姦,不亦無術乎?

韓子之非子産,是也,其非繆公非也。夫婦人之不哀,猶龐捫子不孝也。非子産持耳目以知姦,獨欲繆公湏問以定邪?子産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定實;繆公亦不任吏,而以口問立誠。夫耳聞口問,一實也,俱不任吏,皆不參伍。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不可定誠,使吏執而問之;不可以立實,不使吏考。獨信厲伯口以罪,不考之姦,如何?

韓子曰:子思不以過聞,繆公貴之;子服厲伯以姦聞,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刼也。夫魯君所以刼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聞,姦也。夫法度明,雖不聞姦,姦無由生;法度不明,雖日求姦,決其源,障之以掌也。御者無銜,見馬且犇,無以制也。使王良持轡,馬無欲犇之心,御之有數也。今不言魯君無術,而曰不聞姦;不言審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韓子之非繆公也,與術意而相違矣。龐捫氏子不孝,子思不言,繆公貴之,韓子非之,以爲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姦而誅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無禮,順情從欲,與鳥獸同,謂之惡可也,謂姦非也。姦人外善内惡,色厲内荏,作爲操止,像類賢行,以取升進,容媚於上,安肯作不孝,著身爲惡,以取棄殉之咎乎?龐捫是子可謂不孝,不可謂姦。韓子謂之姦,失姦之實矣。

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擇;爍金百鎰,盗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設明法於邦,有盗賊之心不敢犯矣,不測之者不敢發矣。姦心藏於胷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則不湏考姦求邪於下矣。使法峻,民無姦者,使法不峻,民多爲姦。而不言明王之嚴刑峻法,而云求姦而誅之,言求姦,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專意於明法,而專心求姦,韓子之言與法相違。

人之釋溝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溝渠而繕船檝者,知水之性不可閼,其勢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姦君父,猶水之性溺人也。不敎所以防姦,而非其不聞知,是猶不備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於水,不責水而咎己者,巳失防備也。然則人君刼於臣,已失法也。備溺不閼水源,防刼不求臣姦。韓子所宜用教巳也。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釡,水煎而不得勝必矣。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釡也。火不求水之姦,君亦不冝求臣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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