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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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2-06

傅子傅玄

治國有二柄:一曰賞,二曰罰。賞者,政之大德也;罰者,政之大威也。人所以畏天地者,以其能生而殺之也。爲治審持二柄,能使殺生不妄,則其威德與天地並矣。信順者,天地之正道也;詐逆者,天地之邪路也。民之所好莫甚於生,所惡莫甚於死。善治民者,開其正道,因所好而賞之,則民樂其德也;塞其邪路,因所惡而罰之,則民畏其威矣。善賞者,賞一善而天下之善皆勸;善罰者,罰一惡而天下之惡皆懼者何?賞公而罰不貳也。有善雖疏賤必賞,有惡雖貴近必誅,可不謂公而不貳乎?若賞一無功,則天下飾詐矣;罰一無罪,則天下懷疑矣。是以明德愼賞而不肯輕之,明德愼罰而不肯忽之。夫威德者,相須而濟者也。故獨任威刑而無德惠,則民不樂生;獨任德惠而無威刑,則民不畏死。民不樂生,不可得而敎也;民不畏死,不可得而制也。有國立政,能使其民可敎可制者,其唯威德足以相濟者乎!

賢者,聖人所與共治天下者也,故先王以擧賢爲急。擧賢之本,莫大正身而壹其聽。身不正,聽不壹,則賢者不至,雖至不爲之用矣。古之明君,簡天下之良財,擧天下之賢人,豈家至而戶閱之乎。開至公之路,秉至平之心,執大?而致之,亦云誠而巳矣。夫任誠天地可感。而況於人乎。傅說巖下之築夫也。高宗引而相之。呂尚屠釣之賤老也。文武尊而宗之。陳平項氏之亡臣也。高祖以爲腹心。四君不以小疵忘大德。三臣不以疏賤而自疑。其建帝王之業。不亦宜乎。文王內擧周公。且天下不以爲私其子;外擧太公,望天下稱其公。周公誅弟而典刑立,桓公任讎而齊國治。苟其無私,他人之與骨肉,其於誅賞,豈二法哉?唯至公然後可以擧賢也。夏禹有言: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因斯以談,君莫賢於高祖,臣莫奇於韓信。高祖在巴,漢困矣,韓信去楚而亡,窮矣。夫以高祖之明,困而思士,信之奇材,窮而願進,其相遭也,宜萬里響應,不移景而相取矣。然信歸漢,歷時而不見知,非徒不見知而巳,又將案法而誅之。向不遇滕公,則身不免於戮死;不値蕭何,則終不離於亡命。幸而得存,固水濵之餓夫,市中之怯子,又安得市人可驅而立乎天下之功也哉。蕭何一言,而不世之交合,定傾之功立,豈蕭何知人之明絕於高祖,而韓信求進之意曲於蕭何乎?尊卑之勢異,而高下之處殊也。高祖勢尊而處高,故思進者難;蕭何勢卑而處下,故自納者易。然則居尊高之位者,其接人之道固難;而在卑下之地者,其相知之道固易矣。昔人知居上取士之難,故虛心而下聽;知在下相接之易,故因人以致人。舜之擧咎陶難得,咎陶致天下之士易;湯之擧伊尹難得,伊尹致天下之士易,故擧一人而聽之者,王道也;擧二人而聽之者,覇道也;擧三人而聽之者,僅存之道也。聽一人何以王也?任明而致信也。聽二人何以覇也?任術而設疑也。聽三人何以僅存也?從二而求一也。明主任人之道專,致人之道博。任人道專,故邪不得間。致人之道博,故下無所壅。任人之道不專,則讒說起而異心生;致人之道不博,則殊塗塞而良材屈。使舜未得咎陶,湯未得伊尹,而不求賢,則上下不交,而大業廢矣。旣得咎陶,旣得伊尹,而又人人自用,是代大匠斲也。君臣易位,勞神之道也。今之人或抵掌而言,稱古多賢,患世無人,退不自三省,而坐誣一世,豈不甚耶。夫聖人者,不世而出者也。賢能之士,何世無之。何以知其然?舜興而五臣顯,武王興而九賢進。齊桓之覇,管仲爲之謀;秦孝之強,商君佐之以法。欲王則王佐至,欲覇則覇臣出。欲富國強兵,則富國強兵之人往。求無不得,唱無不和,是以天下之不乏賢也,顧求與不求耳,何憂天下之無人乎?

夫裁徑尺之帛,刋方寸之木,不任左右,必求良工者,裁帛刋木,非左右之所能故也。徑尺之帛,方寸之木,薄物也,非良工不能裁之,況帝王之佐,經國之任,可不審擇其人乎?故搆大厦者,先擇匠,然後簡材;治國家者,先擇佐,然後定民。大匠搆屋,必大材爲棟梁,小材爲榱橑,苟有所中,尺寸之木無弃也。非獨屋有棟梁,國家亦然。大德爲宰相,此國之棟梁也。審其棟梁,則經國之本立矣。經國之本立,則庶官無曠,而天工時叙矣。天下之害,莫甚於女餝。上之人不節其耳目之欲,殫生民之巧,以極天下之變。一首之飾,盈千金之價;婢妾之服,兼四海之珍。縱欲者無窮,用力者有盡。用有盡之力,逞無窮之欲,此漢靈之所以失其民也。上欲無節,衆下肆情,淫奓並興,而百姓受其殃毒矣。甞見漢末一筆之柙,雕以黃金,飾以和璧,綴以隨珠,發以翠羽。此筆非文犀之植,必?齒之管,豐狐之柱,秋兔之翰。用之者必被珠繡之衣,踐雕玉之履。由是推之,其極靡不至矣。然公卿大夫刻石爲碑,鐫石爲虎,碑虎崇僞,陳於三衢,妨功喪德,異端並起。衆邪之亂正若此,豈不哀哉!夫經國立功之道有二:一曰息欲,二曰明制。欲息制明而天下定矣。

夫商賈者,所以伸盈虛而獲天地之利,通有無而壹四海之財,其人可甚賤,而其業不可廢。蓋衆利之所充,而積僞之所生,不可不審察也。古者民樸而化淳,上少欲而下尠僞,衣足以暖身,食足以充口,器足以給用,居足以避風雨,養以大道而民樂其生,敦以大質而下無?心。日中爲市,民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化淳也。曁周世殷盛,承變極文,而重爲之防。國有定制,下供常事,役賦有恆,而業不廢。君臣相與一體,上下譬之形影,官恕民忠,而恩侔父子。上不徵非常之物,下不供非常之求,君不索無用之寶,民不鬻無用之貨。自公侯至于皂隷僕妾,尊卑殊禮,貴賤異等,萬機運於上,百事動於下,而六合晏如者,分數定也。夫神農正其綱,先之以無欲,而咸安其道;周綜其目,壹之以中典,而民不越法。及秦亂四民而廢常賤,競逐末利而弃本業,苟合壹切之風起矣。於是士樹姦於朝,賈窮僞於市,臣挾邪以內其君,子懷利以詐其父,一人唱欲而億兆和。上逞無厭之欲,下充無極之求,都有專市之賈,邑有傾世之商。商賈富乎公室,農夫伏於隴畆而墮溝壑。上愈增無常之好以徵下,下窮死而不知所歸。哀夫!且末流濫溢而本源竭,纖靡盈市而穀帛罄,其勢然也。古言非典義,學士不以經心;事非田桑,農夫不以亂業;器非時用,工人不以措手;物非世資,商賈不以適市。士思其訓,農思其務,工思其用,賈思其常,是以上用足而下不匱。故壹野不如壹市,壹市不如壹朝,壹朝不如一用,一用不如上息欲。上息欲而下反眞矣。不息欲於上,而欲於下之安靜,此猶縱火焚林而索原野之不彫瘁,難矣。故明君止欲而寬下,急商而緩農,貴本而賤末,朝無蔽賢之臣,市無專利之賈,國無擅山澤之民。一臣蔽賢,則上下之道壅,商賈專利,則四方之資困。民擅山澤,則兼并之路開。兼并之路開,而上以無常役,下賦一物,非民所生,而請於商賈,則民財暴賤;民財暴賤,而非常暴貴;非常暴貴,則本竭而末盈;末盈本竭,而國富民安,未之有矣。

昔者聖人之崇仁也,將以興天下之利也。利或不興,須仁以濟。天下有不得其所,若已推而委之於溝壑然。夫仁者,蓋推己以及人也。故己所不欲,無施於人,推己所欲以及天下。推己心孝於父母以及天下,則天下之爲人子者,不失其事親之道矣。推己心有樂於妻子以及天下,則天下之爲人父者,不失其室家之歡矣。推己之不忍於飢寒,以及天下之心,含生無凍餧之憂矣。此三者,非難見之理,非難行之事,唯不內推其心以恕乎人,未之思耳,夫何遠之有哉?古之仁人,推所好以訓天下,而民莫不尚德;推所惡以誡天下,而民莫不知耻。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之謂也。若子方惠及於老馬,西巴不忍而放麑,皆仁之端也。推而廣之,可以及乎遠矣。

蓋天地著信而四時不悖,日月著信而昬明有常。王者體信而萬國以安,諸侯秉信而境內以和,君子履信而厥身以立。古之聖君賢佐,將化世美俗,去信須臾,而能安上治民者,未之有也。夫?天則地,履信思順,以壹天下,此王者之信也。據法持正,行以不貳,此諸侯之信也。言出乎口,結乎心,守以不移,以立其身,此君子之信也。講信修義,而人道定矣。若君不信以御臣,臣不信以奉君,父不信以敎子,子不信以事父;夫不信以遇婦,婦不信以承夫,則君臣相疑於朝,父子相疑於家,夫婦相疑於室矣。小大混然而懷姧心,上下紛然而競相欺,人倫於是亡矣。夫信由上而結者也,故君以信訓其臣,則臣以信忠其君,父以信誨其子,則子以信孝其父;夫以信先其婦,則婦以信順其夫。上秉常以化下,下服常而應上,其不化者,百未有一也。夫爲人上竭至誠,開信以待下,則懷信者歡然而樂進,不信者赧然而回意矣。老子不云乎:信不足,焉有不信也。故以信待人,不信思信,不信待人,信斯不信,況本無信者乎?先王欲下之信也,故示之以欵誠,而民莫欺其上;申之以禮敎,而民篤於義矣。夫以上接下,而以不信隨之,是亦日夜見災也。周幽以詭烽滅國,齊襄以?時致殺,非其顯乎?故禍莫大於無信,無信則不知所親,不知所親則左右書己之所疑,況天下乎?信者亦疑,不信亦疑,則忠誠者喪心而結舌,懷姦者飾邪以自納,此無信之禍也。

傅子曰:能以禮敎興天下者,其知大本之所立乎!夫大本者,與天地並存,與人道俱設,雖蔽天地,不可以質文損益變也。大本有三:一曰君臣,以立邦國;二曰父子,以定家室;三曰夫婦,以别內外。三本者立,則天下正;三本不立,則天下不可得而正。天下不可得而正,則有國有家者亟亡,而立人之道廢矣。禮之大本存乎三者,可不謂之近乎?用之而蔽天地,可不謂之遠乎?由近以知遠,推己以況人,此禮之情也。

商君始殘禮樂,至乎始皇,遂滅其制,賊九族,破五敎,獨任其威刑酷暴之政。內去禮義之敎,外無列國之輔,日縱桀紂之淫樂,君臣競留意於刑書。雖荷㦸百萬,石城造天,威凌滄海,胡越不動,身死未收。姦謀內發,而太子巳死於外矣。胡亥不覺,二年而滅,曾無盡忠效節之臣以救其難,豈非敬義不立,和、愛先亡之禍也哉?禮義者,先王之藩衛也。秦廢禮義,是去其藩衛也。夫齎不訾之寶,獨宿於野,其爲危敗,甚於累卵。方之於秦,猶有泰山之安。易曰:上慢下暴,盜思代之。其秦之謂與!

立善防惡謂之禮,禁非立是謂之法。法者,所以正不法也。明書禁令曰法,誅殺威罰曰刑。治世之民,從善者多,上立德而下服其化,故先禮而後刑也。亂世之民,從善者少,上不能以德化之,故先刑而後禮也。周書曰: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烖。然則心惡者雖小必誅,意善過誤,雖大必赦,此先王所以立刑法之本也。禮法殊塗而同歸,賞刑遞用而相濟矣。是故聖帝明王,惟刑之恤,惟敬五刑,以成三德。若乃暴君昬主,刑殘法酷,作五虐之刑,設炮烙之辟,而天下之民無所措其手足矣。故聖人傷之,乃建三典,殊其輕重,以定厥中。司㓂行刑,君爲之不擧樂,哀矜之心至也;八辟議其故而宥之,仁愛之情篤也。柔愿之主,聞先王之有哀矜仁愛,議獄緩死也,則妄輕其刑而赦元惡。刑妄輕,則威政墮而法易犯,元惡赦則姦人興而善人困。剛猛之主,聞先王之以五刑糺萬民,舜誅四凶而天下服也,於是峻法酷刑以侮天下,罪連三族,戮及善民,無辜而死者過半矣。下民怨而思叛,諸侯乘其弊而起,萬乘之主死於人手者,失其道也。齊、秦之君所以威制天下,而或不能自保其身,何也?法峻而敎不設也。末儒見峻法之生叛,則去法而純仁;偏法見弱法之失政,則去仁而法刑。此法所以世輕世重,而恆失其中也。

爵祿者,國柄之本,而貴富之所由,不可以不重也。然則爵非德不授,祿非功不與,二敎旣立,則良士不敢以賤德受貴爵,勞臣不敢以微功受重祿,況無德無功,而敢虛干爵祿之制乎。然則先王之用爵祿,不可謂輕矣。夫爵者位之級,而祿者官之實也。級有等而稱其位,實足利而周其官,此立爵祿之分也。爵祿之分定,必明選其人而重用之。德貴功多者,受重爵大位,厚祿尊官;德淺功寡者,受輕爵小位,薄祿卑官。厚足以衒宗黨,薄足以代其耕。居官奉職者,坐而食於人。旣食於人,不敢以私利經心。旣受祿於官而或營私利,則公法繩之於上,而顯議廢之於下。是以仁讓之敎存,廉耻之化行,貪鄙之路塞,嗜欲之情滅,百官各敬其職,大臣論道於朝,公議日興,而私利日廢矣。明君必順善制而後致治,非善制之能獨治也,必須良佐有以行之也。故治其民而不省其事,則事繁而職亂。知省其職,而不知節其吏,厚其祿也,則天下力旣竭而上猶未供;薄其祿也,則吏競背公義,營私利。此敎之所以必廢而不行也。凡欲爲治者,無不欲其吏之淸也。不知所以致淸而求其淸,此猶滑其源而望其流之㓗也。知所以致淸,則雖擧盜跖,不敢爲非。不知所以致淸,則雖擧夷叔,必犯其制矣。夫授夷、叔以事而薄其祿,近不足以濟其身,遠不足以及室家,父母餓於前,妻子餧於後,不營則骨肉之道虧,營之則奉公之制犯;骨肉之道虧,則怨毒之心生;怨毒之心生,則仁義之理衰矣。使夷、叔有父母存,無以致養,必不採薇於首陽,顧公制而守死矣。由此言之,吏祿不重,則夷、叔必犯矣。夫弃家門,委身於公朝,榮不足以庇宗人,祿不足以濟家室,骨肉怨於內,交黨離於外,仁孝之道虧,名譽之利損,能守志而不移者鮮矣。主不詳察,聞其怨興於內,而交離於外,薄其名,必時黜其身矣。家困而身黜,不移之士,不顧私門之怨,不憚遠近之謫,死而後巳,不改其行,上不見信於君,下不見明於俗,遂委死溝壑而莫之能知也,豈不悲夫!天下知爲淸之若此,則改行而從俗矣。淸者化而爲濁,善者變而陷於非,若此而能以致治者,未之聞也。

昔先王之興役賦,所以安上濟下,盡利用之宜,是故隨時質文,不過其節,計民豐約而平均之,使力足以供事,財足以周用,乃立壹定之制,以爲常典。甸都有常分,諸侯有常職焉。萬國致其貢,器用殊其物,上不興非常之賦,下不進非常之貢,上下同心,以奉常敎,民雖輸力致財而莫怨其上者,所務公而制有常也。戰國之際,弃德任威,競相吞代,而天下之民困矣。秦并海內,遂滅先王之制,行其暴政,內造阿房之宮,繼以驪山之役,外築長城之限,重以百越之戍。賦過太半,傾天下之財,不足以盈其欲;役及閭左,竭天下之力,不足以周其事。於是蓄怨積憤,同聲而起。陳渉、項梁之疇,奮劍大呼,而天下之民響應以從之。驪山之基未閉,而敵國巳收其圖籍矣。昔者東野畢御,盡其馬之力,而顏回知其必敗。況御天下而可盡人之力也哉。夫用人之力。歲不過三日者。謂治平無事之世。故周之典制載焉。若黃帝之時。外有赤帝蚩尤之難。內設舟車門衛甲兵之備。六興大役。再行天誅。居無安處。卽天下之民亦不得不勞也勞而不怨。用之至平也。禹鑿龍門,闢伊闕,築九山,滌百川,過門不入,薄飮食,卑宮室,以率先天下,天下樂盡其力,而不敢辭勞者,儉而有節,所趣公也。故世有事卽,役煩而賦重;世無事卽,役簡而賦輕。役簡賦輕,則奉上之禮宜崇,國家之制宜備,此周公所以定六典也。役煩賦重卽,上宜損制以恤其下,事宜從省以致其用,此黃帝、夏禹之所以成其功也。後之爲政,思黃帝之至平,夏禹之積儉,周制之有常,隨時益損而息耗之,庶幾雖勞而不怨矣。

虎至猛也,可畏而服;鹿至麤也,可敎而使;木至勁也,可柔而屈;石至堅也,可消而用。況人含五常之性,有善可因,有惡可改者乎?人之所重,莫重乎身,貴敎之道行,士有伏節成義,死而不顧者矣。此先王因善敎義,因義而立禮者也。因善敎義,故義成而敎行;因義立禮,故禮設而義通。若夫商、韓、孫、吳,知人性之貪得樂進,而不知兼濟其善,於是束之以法,要之以功,使下唯力是恃,唯爭是務。恃力務爭,至有探湯赴火而忘其身者,好利之心獨用也。人懷好利之心,則善端没矣。中國所以常制四夷者,禮義之敎行也。失其所以敎,則同乎夷狄矣。其所以同,則同乎禽獸矣。不唯同乎禽獸,亂將甚焉。何者?禽獸保其性然者也。人以智役力者也,智役力而無敎節,是智巧日用而相殘無極也。相殘無極,亂孰大焉?不濟其善,而唯力是恃,其不大,亂幾稀耳。人之性避害從利,故利出於禮讓。卽修禮讓,利出於力爭。則任力爭,修禮讓,則上安下順而無侵奪。任力爭,則父子幾乎相危,而況於悠悠者乎?

上好德則下修行,上好言則下飾辯。修行則仁義興焉,飾辯則大僞起焉。此必然之徵也。德者,難成而難見者也;言者,易撰而易悅者也。先王知言之易而悅之者衆,故不尚焉。不尊賢尚德,擧善以敎,而以一言之悅取人,則天下之弃德飾辯以要其上者不尠矣。何者?德難爲而言易飾也。夫貪榮重利,常人之性也。上之所好,榮利存焉。故上好之,下必趣之。趣之不巳,雖死不避也。先王知人有好善尚德之性,而又貪榮而重利,故貴其所尚,而抑其所貪。貴其所尚,故禮讓興;抑其所貪,故廉耻存。夫榮利者,可抑而不可絕也。故明爲顯名高位,豐祿厚賞,使天下希而慕之。不修行崇德,則不得此名,不居此位,不食此祿,不獲此賞。此先王立敎之大體也。夫德修之難,不積其實,不成其名。夫言撰之易合,所悅而大用,修之不久,所悅無常,故君子不貴也。

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後身正,身正而後左右正,左右正而後朝廷正,朝廷正而後國家正,國家正而後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國家。國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右。左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彌近而所濟彌遠。禹湯罪巳。其興也勃焉。正心之謂也。心者神明之主。萬理之統。動而不失正。天地可感。而況於人乎。況於萬物乎。夫有正心必有正德。以正德臨民,猶樹表望影,不令而行。大雅云:儀形文王,萬邦作孚。此之謂也。有邪心必有枉行,以枉行臨民,猶樹曲表而望其影之直。若乃身坐廊廟之內,意馳雲夢之野,臨朝宰事,情繫曲房之娯,心與體離,情與志乖,形神且不相保,孰左右之能正乎哉?忠正仁理存乎心,則萬品不失其倫矣。禮度儀法存乎體,則遠邇內外咸知所?矣。古之大君子,修身治人,先正其心,自得而已矣。能自得,則無不得矣。苟自失,則無不失矣。無不得者,治天下有餘故。否則保身居正,終年不失其和,達則兼善天下,物無不得其所;無不失者,營妻子不足。故否則是己非人,而禍逮乎其身;達則縱情用物,而殃及乎天下。昔者有虞氏彈五絃之琴,而天下樂其和者,自得也。秦始皇築長城之塞以爲固,禍機發於左右者,自失也。夫推心以及人,而四海䝉其佑,則文王其人也。不推心慮用天下,則左右不可保,亡秦是也。秦之虣君,目玩傾城之色,天下男女怨曠而不肯恤也;耳淫亡國之聲,天下小大哀怨而不知撫也;意盈四海之外,口窮天下之味,宮室造天而起,萬國爲之癄瘁,猶未足以逞其欲。唯不推心以況人,故視用人如用草芥,使用人如用己,惡有不得其性者乎?古之達治者,知心爲萬事主,動而無節則亂,故先正其心。其心正於內,而後動靜不妄,以率先天下,而後天下履正而咸保其性也。斯遠乎哉。求之心而巳矣。

夫能通天下之志者,莫大乎至公;能行至公者,莫要乎無忌心。唯至公,故近者安焉,遠者歸焉,枉直取正,而天下信之。唯無忌心,故進者自盡,而退不懷疑。其道泰然,浸潤之譖不敢干也。虞書曰:闢四門,則天下之人輻湊其庭矣。明四目,則天下之人樂爲之視矣。達四聰則天下之人樂爲之聽矣。

江海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不逆之也。苟有所逆。衆流之不至者多矣。衆流不至者多。則無以成其深矣。夫有公心必有公道。有公道必有公制。丹朱。商均子也。不肖。堯舜黜之。管叔。蔡叔弟也。爲惡。周公誅之。苟不善,雖子弟不赦,則於天下無所私矣。鯀亂政,舜殛之;禹聖明,擧用之。戮其父而授其子,則於天下無所忌矣。石厚,子也,石碏誅之;冀缺,讎也,晉侯擧之。是之謂公。道未在人上,天下皆樂爲之用,無遠無近,苟所懷得達,死命可致也。唯患衆流異源,淸濁不同,愛惡相攻,而親疏黨别。上之人或有所好,所好之流獨進,而所不好之流退矣。通者一而塞者萬,則公道廢而利道行矣。於是天下之志塞而不通,欲自納者,因左右而達,則權移左右而上勢分矣。昧於利者,知趣左右之必通,必變業以求進矣。昧利者變業而黨成,正士守志而日否,則雖見者盈庭,而上之所開實寡。外倦於人而內寡間,此自閉之道也。故先王之敎,進賢者爲上賞,蔽賢者爲上戮;順禮者進,逆法者誅。設誹謗之木,容狂狷之人,任公而去私,內恕而無忌,是之謂公制也。公道行則天下之志通,公制立則私曲之情塞矣。

凡有血氣,苟不相順,皆有爭心。隱而難分,微而害深者,莫甚於言矣。君人者,將和衆定民,而殊其善惡,以通天下之志者也。聞言不可不審也。聞言未審而以定善惡,則是非有錯,而飾辯巧言之流起矣。故聽言不如觀事,觀事不如觀行。聽言必審其本,觀事必挍其實,觀行必考其迹。參三者而詳之,近少失矣。問曰:漢之官制,皆用秦法,秦不二世而滅,漢二十餘世而後亡者,何也?答曰:其制則同,用之則異。秦任私而有忌心,法峻而惡聞其失。任私者怨,有忌心則天下疑。法峻則民不順之,惡聞其失則過不上聞。此秦之所以不二世而滅也。漢初入秦,約法三章,論功定賞,先封所憎。約法三章,公而簡也。先封所憎,無忌也。雖網漏吞舟,而百姓安之者,能通天下之志,得其略也。世尚簡,尊儒貴學,政雖有失,能容直臣。簡則不苟,寛則衆歸之。尊儒貴學,則民篤於義。能容直臣,則上之失不害於下,而民之所患上聞矣。自非聖人,焉無失。失而能改,則所失少矣。心以爲是,故言行由之。其或不是,不自知也。先王患人之不自知其失,而處尊者,天下之命在焉。順之則生,逆之則死。順而無節,則諂諛進;逆而畏死,則直道屈。明主患諛己者衆,而無由聞失也,故開敢諫之路,納逆己之言。苟所言出於忠誠,雖事不盡,是猶歡然之所通。直言之塗,引而致之,非爲名也,以爲直言不聞,則己之耳目塞。耳目塞於內,諛者順之於外,此三季所以至亡而不自知也。周昌比高祖於桀、紂,而高祖託以愛子;周亞夫申軍令,而太宗爲之不驅;朱雲折檻,辛慶忌叩頭流血。斯乃寬簡之風,漢所以歷年四百也。

天下之福,莫大於無欲;天下之禍,莫大於不知足。無欲則無求,無求者,所以成其儉也。不知足,則物莫能盈其欲矣。莫能盈其欲,則雖有天下,所求無巳,所欲無極矣。海內之物不益,萬民之力有盡。縱無巳之求,以滅不益之物,逞無極之欲,而役有盡之力,此殷士所以倒戈於牧野,秦民所以不期而周叛。曲論之好奢而不足者,豈非天下之大禍耶?

民富則安,貧則危。明主之治也,分其業而壹其事。業分則不相亂,事壹則各盡其力,而不相亂,則民必安矣。重親民之吏而不數遷,重則樂其職,不數遷則志不流於他官,樂其職而志不流於他官,則盡心恤其下。盡心以恤其下,則民必安矣。附法以寛民者賞,尅法以要名者誅。寬民者賞,則法不虧於下。尅民者誅而名不亂於上,則民必安矣。量時而置官,則吏省而民供。吏省則精,精則當才而不遺力。民則供順,供順則思義而不背上。上愛其下,下樂其上,則民必安矣。篤鄕閭之敎,則民存知相恤,而亡知相救;存相恤而亡相救,則鄰居相恃懷土而無遷志;鄰居相恃懷土無遷志,則民必安矣。度時宜而立制,量民力以役賦,役賦有常,上無橫求,則事事有儲,而并兼之隙塞。事有儲,并兼之隙塞,則民必安矣。圖遠必驗之近,興事必度之民,知稼穡之艱難,重用其民,如保赤子,則民必安矣。職業無分,事務不壹,職荒事廢,相督不巳,若是者民危。親民之吏不重,有資者無勞而數遷,競營私以害公,飾虛以求進,仕宦如寄,視用其民如用路人,若是者民危。以法寬民者不賞,尅民爲能者必進,下力盡矣,而用之不巳,若是者民危。吏多而民不能供,上下不相樂,若是者民危。鄕閭無敎,存不相恤而亡不相救,若是者民危。不度時而立制,不量民而役賦,無常,橫求相仍弱,窮迫不堪其命,若是者民危。視遠而忘近,興事不度於民,不知稼穡艱難而轉用之,如是者民危。安民而上危,民危而上安者,未之有也。虞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其爲治之要乎!今之刺史,古之牧伯也;今之郡縣,古之諸侯也。州總其統,郡擧其綱,縣理其目,各職守不得相干,治之經也。夫彈枉正邪,糺其不法,擊一以警百者,刺史之職也。比物挍成,考定能否,均其勞?,同其得失,有大不可而後擧之者,太守之職也。親民授業,平理百事,猛以威吏,寬以容民者,令長之職也。然則令長者,最親民之吏,百姓之命也。國以民爲本,親民之吏。不可以不留意也。

傅子曰:利天下者,天下亦利,害天下者,天下亦害之。利則利,害則害,無有幽深隱微,無不報也。仁人在位,常爲天下所歸者,無他也,善爲天下興利而巳矣。

劉子問政。傅子曰。政在去私。私不去則公道亡。公道亡則禮敎無所立。禮敎無所立。則刑賞不用情。刑賞不用情而下從之者。未之有也。夫去私者。所以立公道也。唯公然後可正天下。傅子曰。善爲政者。天地不能害也。而況於人乎。堯水湯旱。而人無菜色。猶太平也,不亦美乎。晉饑矣,懈而爲秦越禽,人且害之,而況於天地乎?

傅子曰:秦始皇之無道,豈不甚哉!視殺人如殺狗彘。狗彘仁人用之猶有節。始皇之殺人,觸情而巳。其不以道如是。而李斯又深刑峻法,隨其指而妄殺人。秦不二世而滅,李斯無遺類。以不道遇人,人亦以不道報之。人讎之,天絕之,行無道,未有不亡者也。或曰:漢太宗除肉刑,可謂仁乎?傅子曰:匹夫之仁,非王天下之仁也。夫王天下者,大有濟者也,非小不忍之謂也。先王之制,殺人者死,故生者懼;傷人者殘其體,故終身懲。所刑者寡,而所濟者衆,故天下稱仁焉。今不忍殘人之體,而忍殺之,旣不類,傷人刑輕,是失其所以懲也。失其所以懲,則易傷人,人易相傷,亂之漸也。猶有不忍人心,故曰匹夫之仁也。

傅子曰:古之賢君,樂聞其過,故直言得至,以補其闕。古之忠臣,不敢隱君之過,故有過者知所以改其戒不改,以死繼之,不亦至直乎?

傅子曰:至哉,季文子之事君也,使惡人不得行其境內,況在其君之側乎?推公心而行直道,有臣若此,其君稀陷乎不義矣。

傅子曰:正道之不行,常佞人亂之也。故桀信其佞臣,推役侈,以殺其正臣關龍逢,而夏以亡。紂信其佞臣惡來,以割其正臣王子比干之心,而殷以亡。曰:惑佞之不可用如此,何惑者之不息也。傅子曰:佞人善養人私欲也,故多私欲者悅之。唯聖人無私欲,賢者能去私欲也。有見人之私欲,必以正道矯之者,正人之徒也。違正而從之者,佞人之徒也。自察其心,斯知佞正之分矣。

或問佞孰爲大?傅子曰:行足以服俗,辨足以惑衆,言必稱乎仁義,隱其惡心而不可卒見。伺主之欲,微合之得其志,敢以非道陷善人。稱之有術,飾之有利,非聖人不能别,此大佞也。其次,心不欲爲仁義,言亦必稱之,行無大可非,動不違乎俗,合主所欲而不敢正也,有害之者,然後陷之。最下佞者,行不顧乎天下,唯求主心,使文巧辭自利而巳。顯然害善,行之不怍。若四凶,可謂大佞者也;若安昌侯張禹,可謂次佞也。若趙高、石顯,可謂最下佞者也。大佞形隱爲害深,下佞形露爲害淺。形露猶不别之,可謂至闇也巳。

治人之謂治,正己之謂正。人不能自治,故設法以一之。身不正,雖有明法卽,民或不從,故必正己以先之也。然卽!明法者,所以齊衆也;正己者,所以率人也。夫法設而民從之者,得所故也。法獨設而無主,卽不行,有主而不一,則勢分。一則順,分則爭,此自然之理也。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萬物;聖人至明,不能一撿而治百姓。故以異致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聖人之治也。旣得其道,雖有詭常之變,相害之物,不傷乎治體矣。水火之性相滅也,善用之者,陳釡鼎乎其間,爨之煑之,而能兩盡其用,不相害也。五味以調,百品以成,天下之物爲火水者多矣。若施釡鼎乎其間,則何憂乎相害,何患乎不盡其用也。羣書治要卷第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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