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卷二百五十五 列傳第一百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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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17:52
明史卷二百五十五 列傳第一百四十三
總裁官總地事務經筵講官少保兼太子太保保和殿大學士乘管吏部户部尚書加六級張廷玉敕修
劉宗周黄道周
劉宗周
字起東,山陰人。父坡,爲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貧,攜之育外家。後以宗周大父老疾,歸事之。析薪汲水持藥糜。然體孱甚,母嘗憂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貧故,忍而不治。
萬暦二十九年,宗周成
進士,母卒於家。宗周奔喪,爲堊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服闋,選行人,請養大父母。遭喪,居七年始赴補,母以節聞於朝。
時有崑黨、宣黨與東林爲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皆賢人,于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志,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崑宣不可。”黨人大譁,宗周乃請告歸。
天啓元年,起儀制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爲馬,生殺予奪,制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尋以國法未伸,請戮崔文昇以正弑君之罪,戮盧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范以正喪師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以正棄城逃潰之罪。急起李三才爲兵部尚書,録用清議名賢丁元薦、李朴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作仗節徇義之氣。帝切責之。累遷光禄丞、尚寶太僕少卿,移疾歸。
四年起右通政,至則忠賢逐
東林且盡,宗周復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崇禎元年冬,召爲順天府尹。辭,不許。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爲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鋭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國計乎?陛下留心民瘼,惻然痌瘝,而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供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敲扑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以應。有司以掊克爲循良,而撫字之政絶。上官以催徵爲考課,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日見其煩苛。事事糾之不勝糾,人人摘之不勝摘,於是名實紊而法令滋。頃者特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而貪風未盡息,所以導之者未善也。賈誼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誠導之以禮,將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之於未然也。今一切詿誤及指稱賄賂者,即業經昭雪,猶從吏議,深文巧詆,絶天下遷改之途。蓋習爲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著,階下亦安能一一察之?且陛下所以勞心焦思於上者,以未得賢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發爲精明,以告訐爲正直,以便給爲才諝,又安所得賢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過而成悮。且陛下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耳目有時壅;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意見有時移。方且爲内降,爲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數十年來,以門户殺天下幾許正人,猶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轍,將復見於天下也。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醖釀而爲功利。功利不已,轉爲刑名;刑名不已,流爲猜忌;猜忌不已,積爲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逹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
帝以爲迂濶,然歎其忠。
未幾,都城被兵,帝不
視朝,章奏多留中不報。傳旨辦布囊八百,中官競獻馬騾,又令百官進馬。宗周曰:“是必有以遷幸動上者。”乃詣午門叩頭諫曰:“國勢强弱,視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極門,延見百僚,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外無他計。”俯伏待報,自晨迄暮,中官傳旨乃退。米價騰躍,請罷九門税,修賈區以處貧民,爲粥以養老疾,嚴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時樞輔諸臣多下獄者,宗周言:“國事至此,諸臣負任使,無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
禹湯罪己興也勃
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羣臣,羣臣盡在疑中,日積月累,結爲陰痞,識者憂之。今日當開示誠心,爲濟難之本。御便殿以延見士大夫,以票擬歸閣臣,以庶政歸部院,以獻可替否予言官。不效,從而更置之,無坐錮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縛文吏如孤雛,而視武健士不啻驕子,漸使恩威錯置。文武皆不足信,乃專任一二内臣,閫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悮國者。
又劾馬世龍、張鳳
翼、吳阿衡等罪,忤帝意。三年以疾在告,進祈天永命之説,言:“法天之大者,莫過於重民命,則刑罰宜當宜平。陛下以重典繩下,逆黨有誅,封疆失事有誅。一切詿誤,重者杖死,輕者謫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傷國體者,無如詔獄。副都御史易應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鍛鍊爲忠直,蒼鷹乳虎接踵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詔獄,且寛應昌,則祈天永命之一道也。法天之大者,莫過於厚民生,則賦歛宜緩宜輕。今者宿逋見征及來歲預征,節節追呼,閭閻困敝,貪吏益大爲民厲。貴州巡按蘇琰以行李被訐於監司。巡方黷貨,何問下吏,吸膏吮脂之輩,接迹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餉,并嚴飭官方,則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輔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輔,率由特簡。亦願體一人好生之心,母驅除異己,搆朝士以大獄,結國家朋黨之禍;母寵利居成功,導人主以富强,釀天下土崩之勢。
周延儒、温體仁見疏不懌。以時方禱雨,而宗周稱疾,指爲偃蹇,激帝怒,擬旨詰之,且令陳足兵足餉之策。宗周條畫以對,延儒體仁不能難。
爲京尹,政令一新,
挫豪家尤力。閹人言事輒不應,或相詬誶,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蒼頭毆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門外。嘗出見優人籠篋,焚之通衢。賙恤單丁下户尤至。居一載,謝病歸,都人爲罷市。
八年七月,内閣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
以孫愼行、林釬及宗周名上。詔所司敦趨。宗周固辭,不許。明年正月入都。愼行已卒,與釬入朝。
帝問人才、兵食
及流宼猖獗狀。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布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諸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業,故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宼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則還爲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爲本。”收拾人心在先寛有司。參罰重則吏治壞,吏治壞則民生困,盜賊由此日繁。帝又問兵事。宗周言:“禦外以治内爲本。内治修,遠人自服,干羽舞而有苗格。願陛下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天下自平。”對畢趨出。帝顧體仁迂其言,命釬輔政,宗周他用。旋授工部左侍郎。踰月,上痛憤時艱疏,言:“陛下鋭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講求,施爲次第,猶多未得要領者。首屬意於邊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復之説進,是爲禍胎。己巳之役,謀國無良,朝廷始有積輕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尙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救。厰衛察而告訐之風熾。詔獄及士紳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過不給,而欺罔之習轉甚。事事仰成獨斷,而諂諛之風日長三尺。法不伸於司宼,而犯者日衆;詔旨雜治五刑,歲躬斷獄以數千,而好生之德意冺。刀筆治絲綸而王言褻;誅求及瑣屑而政體傷。參罰在錢穀,而官愈貪,吏愈横,賦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總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監視遣而封疆之責任輕。督撫無權而將日懦,武弁廢法而兵日驕。”將懦兵驕,而朝廷之威令并窮於督撫。朝廷勒限平賊,而行間日殺良報功,生靈益塗炭。一旦天牖聖衷,撤總監之任,重守令之選,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維新之化,方與二三臣工洗心滌慮以聯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難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單辭報罷,使大臣失和衷之誼;得一陳子壯而以過戇坐辜,使朝宁無吁咈之風。此關於國體人心非淺鮮者。
陛下必體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風雷;必念祖宗鑑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輕改作。以簡要出政令,以寛大養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而且還内廷掃除之役,正懦帥失律之誅,愼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齎内帑巡行郡國爲招撫使,赦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堅壁清野,聽其窮而自歸。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奚待於觀兵哉!疏入,帝怒甚,諭閣臣擬嚴旨再四。每擬上,帝輒手其疏覆閲,起行數周。已而意解,降旨詰問,謂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朝廷爲名高,且奬其清直焉。時太僕缺馬價,有詔願捐者聽,體仁及成國公朱純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議罷明年朝覲。宗周以輸貲免覲爲大辱國。帝雖不悦,心善其忠,益欲大用。體仁患之,募山陰人許瑚疏論之,謂宗周道學有餘,才諝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眞,遂已不用。其秋,三疏請告去。至天津,聞都城被兵,遂留養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己巳之變,誤國者袁崇煥一人。小人競修門户之怨,異己者槩坐以崇煥黨,日造蜚語,次第去之。自此小人進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廷日隳,邊防日壞。今日之禍,實己巳以來釀成之也。且以張鳯翼之溺職中樞也,而俾之專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於邊也,而責之戴罪,何以服劉策之死。諸鎭勤王之師,爭先入衛者幾人,不聞以逗遛蒙詰責,何以服耿如杞之死。今且以二州八縣之生靈,結一飽颺之局,則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無罪者,又何以謝韓爌、張鳳翔、李邦華諸臣之或戊或去?豈昔爲異己驅除,今不難以同己相容隱乎?臣於是而知小人之禍人國無已時也。
昔唐德宗謂羣臣曰:“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羣臣對曰:“此乃杞之所以爲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爲萬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頻年以來,陛下惡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訐進。陛下録清節,而臣下多以曲謹容。陛下崇勵精,而臣下奔走承順以爲恭;陛下尚綜覈,而臣下瑣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類,究其用心,無往不出於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則聚天下之小人立於朝,有所不覺矣。天下即乏才,何至盡出中官下,而陛下每當緩急,必委以大任。三協有遣,通、津、臨、德有遣。又重其體統,等之總督。中官總督,置總督何地?總督無權,置撫、按何地?是以封疆嘗試也。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獨岸然自異。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誠欲進君子退小人,決理亂消長之機,猶復用中官參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爭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并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傷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贓戍,何以肅懲貪之令?申紹芳,十餘年監司也,而以“莫須有”之鑽刺戍,何以昭抑競之典?鄭鄤之獄,或以誣告坐,何以示敦倫之化?此數事者,皆爲故輔文震孟引繩批根,即向驅除異己之故智,而廷臣無敢言,陛下亦無從知之也。嗚呼!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爲首揆温體仁解矣。語曰:誰生厲階,至今爲梗,體仁之謂也。
疏奏,帝大怒。體
仁又上章力詆,遂斥爲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缺左侍郎,
廷推不稱旨。帝臨朝而嘆,謂大臣:“劉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辭不得,乃趨朝。道中進三劄:一曰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曰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曰重聖學以需治化,凡數千言。帝優旨報之。
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
御史。力辭,有詔敦趨。踰月,入見文華殿。帝問:“都察院職掌安在?”對曰:“在正己以正百寮。必存諸中者,上可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寮則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紀綱振肅,職掌在是,而責成巡方其首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貞法守、崇國體、清伏奸、懲官邪、飭吏治六事以獻,帝褒納焉。俄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而薦袁愷、成勇,帝竝從之。其後上猷受李自成顯職,卒爲世大詬。冬十月,
京師被兵,請旌死事盧象昇,而追戮誤國奸臣楊嗣昌,逮跋扈悍將左良玉,防關以備反攻,防潞以備透渡,防通、津、臨、德以備南下。帝不能盡行。
閏月晦日召見廷臣
於中左門。
時姜埰、熊開元以言事下詔獄,宗周約九卿共救。入朝,聞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謂衆曰:“今日當空署爭,必改發刑部始已。”及入對,御史楊若橋薦西洋人湯若望善火器,請召試。宗周曰:“邊臣不講戰守屯戊之法,專恃火器。近來陷城破邑,豈無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見河間反爲火器所破乎?國家大計,以法紀爲主,大帥跋扈,援師逗遛,奈何反姑息,爲此紛紛無益之舉耶?”因議督撫去留,則請先去督師范志完,且曰:“十五年來,陛下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不追禍始,更絃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補目前罅漏,非長治之道也。”帝變色曰:“前不可追,善後安在?”宗周曰:“在陛下開誠布公,公天下爲好惡,合國人爲用舍,進賢才,開言路,次第與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國家敗壞已極,當如何?”宗周曰:“武備必先練兵,練兵必先選將,選將必先擇賢督、撫,擇賢督、撫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鍼砭也。論者但論才望,不問操守,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軍士畏威者。若徒以議論捷給,舉動恢張,稱曰才望,取爵位則有餘,責事功則不足,何益成敗哉。”帝曰:“濟變之日,先才後守。”宗周曰:“前人敗壞,皆由貪縱使然。故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後才。”帝曰:“大將别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論,如范志完操守不謹,大將偏裨無不由賄進,所以三軍解體。由此觀之,操守爲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於是宗周
出奏曰:“陛下方下詔求賢,姜埰、熊開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國朝無言官下詔獄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戅直如臣黄道周,尚蒙使過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學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應得之罪,亦當付法司。今遽下詔獄,終於國體有傷。”帝怒甚,曰:“法司、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傷國體?有如貪贓壞法,欺君罔上,皆可不問乎?宗周曰:“錦衣膏梁子弟,何知禮義,聽寺人役使。即陛下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有間曰:“開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爭之。帝叱光辰,并命議處。翼日,光宸貶三秩調用,宗周革職,刑部議罪。閣臣持不發,捧原旨御前懇救,乃免,斥爲民。
歸二年而京師陷。宗周
徒步荷戈詣杭州,責巡撫黄鳴駿發喪討賊。鳴駿誡以鎭靜,宗周勃然曰:“君父變出非常,公專閫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勵同仇,顧藉口鎭靜作遜避計耶?”鳴駿唯唯。明日復趣之,鳴駿曰:“發喪必待哀詔。”宗周曰:“嘻!此何時也,安所得哀詔哉!”鳴駿乃發喪。問師期,則曰:“甲仗未具。”宗周嘆曰:“嗟乎!是烏足與有爲哉!”乃與故侍郎朱大典、故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義旅。將發,而福王監國於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自稱草莽孤臣,疏陳時政,言“今日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決策親征,無以作天下忠義之氣。一曰據形勝以規進取。
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
鳳陽號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荆、襄,而南去金陵不遠,請以駐親征之師。大小銓除,暫稱行在,少存臣子負罪引慝之心。從此漸進,秦、晉、燕、齊必有響應而起者。一曰重藩屏以資彈壓。
淮、揚數百里,設兩節不能
禦亂,爭先南下,致江北一塊土拱手授賊。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屬浮舟遠地,是倡之逃也。於是鎭臣劉澤清、高傑遂有家屬寄江南之説。軍法臨陣脱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鎭皆可斬也。
一曰愼爵賞以肅軍情。請
分别各帥封賞,孰當孰濫,輕則收侯爵,重則奪伯爵。夫以左帥之恢復而封,高、劉之敗逃亦封,又誰不當封者?武臣既濫,文臣隨之,外臣既濫,中璫隨之,恐天下聞而解體也。
一曰核舊官以立臣紀。燕京既破,有受僞官而叛者,有受僞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别定罪,爲戒將來。至於僞命南下,徘徊順逆之間,實繁有徒,必且倡爲曲說以惑人心,尤宜誅絶。”
又言:“當賊入秦流晉,漸過畿南,遠近洶洶,獨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撫不聞遣一騎以壯聲援,賊遂得長驅犯闕。坐視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一。凶問已確,諸臣奮戈而起,決一戰以贖前愆,自當不俟朝食。方且仰聲息於南中,爭言固圉之策;卸兵權於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後,謂宜不俟終日,首遣北伐之師;不然,則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廟,厝梓宫,訪諸王;更不然,則起閩帥鄭芝龍,以海師下直沽,九邊督鎭合謀共奮,事或可爲。而諸臣計不出此,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
罪廢諸臣量從昭
雪,自應援先帝遺詔及之。今乃槩用新恩誅閹定案,前後詔書鶻突,勢必彪虎之類盡從平反而後已,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
臣謂今日問罪,當自中外諸
臣不職者始。”詔納其言,宣付史館,中外爲悚動。而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甚,滋欲殺宗周矣。宗周連疏請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陛下龍飛淮甸,天實予之。乃有扈蹕微勞,入内閣,進中樞,宫銜世廕,晏然當之不疑者,非士英乎!”於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劉孔昭以功賞不均,發憤冢臣,朝端譁然聚訟,而羣陰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則逆黨可以然灰;寛反正之路,則逃臣可以汲引,而閣部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北之賊;立國之本紀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畧。高傑一逃將也,而奉若驕子,浸有尾大之憂。淮、揚失事,不難譴撫臣、道臣以謝之,安得不長其桀驁,則亦恃士英卵翼也。劉、黄諸將各有舊汛地而置若弈棋,洶洶爲連雞之勢,至分剖江北四鎭以慰之,安得不啓其雄心,則皆高傑一人倡之也。
京營自祖宗以來,皆勳臣爲
政,樞貳佐之。陛下立國伊始而有内臣盧九德之命,則士英有不得辭其責者。
總之,兵戈盜賊皆從小人氣類
感召而生,而小人與奄宦又往往相表裏,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將帥能樹功於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陰陽消長之機,出士英仍督鳯陽,聯絡諸鎭決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還中樞,亦當自淮而北,歷河以南别開幕府與士英相犄角。京營提督獨斷寢之,書之史册,爲弘光第一美政。
王優詔答之,而促其速入。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辭位,且揚言於朝曰:“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統類遂劾宗周疏請移蹕鳯陽,鳯陽高牆所在,欲以罪宗處皇上,而與史可法擁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陽,當急備。而澤清、傑日夜謀所以殺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輩往刺宗周。宗周時在丹陽,終日危坐,未嘗有惰容,客前後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黄鳴駿入覲,兵抵京口,與防江兵相擊鬭。士英以統鑛言爲信也,亦震恐。於是澤清疏劾宗周陰撓恢復,欲誅臣等,激變士心,召生靈之禍。劉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爲門户主盟,倡議親征,圖晁錯之自爲居守,司馬懿之閉城拒君。疏未下,澤清復草一疏,署傑、良佐及黄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勸上親征,謀危君父,欲安置陛下於烽火凶危之地,蓋非宗周一人之謀,姜曰廣、吳甡合謀也。曰廣心雄膽大,翊戴非其本懷,故陰結死黨,翦除諸忠,然後迫劫乘輿,遷之别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闕,面訐諸奸,正春秋討賊之義。
疏入,舉朝大駭,
傳諭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澤清疏出,遣人録示傑,傑曰:“我輩武人,乃預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預聞。”士英寢不奏。可法不平,遣使徧詰諸鎭,咸云不知,遂據以入告,澤清輩由是氣沮。士英既嫉宗
周,益欲去之,而薦阮大鋮知兵,有詔冠帶陛見。未幾,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鋮進退,係江左興亡,老臣不敢不一爭之,不聽,則亦將歸爾。”疏入,不聽,宗周遂告歸,詔許乘傳。將行,疏陳五事:“一曰修聖政,母以近娱忽遠猷。國家不幸,遭此大變,今紛紛制作,似不復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優雜劇陳矣;内豎充廷,金吾滿座,戚畹駢闐矣。讒夫昌,言路扼,官常亂矣,所謂狃近娱而忽遠圖也。
一曰振王綱,無以主恩傷臣
紀。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從龍,則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則左右因而秉權;再推恩大臣,則閣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勳舊,則陳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則疆場視同兒戲。表裏呼應,動有藐視朝廷之心;彼此雄長,即爲犯上無等之習。禮樂征伐,漸不出自天子,所謂褻主恩而傷臣紀也。一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朋黨之説,小人以加君子,釀國家空虛之禍,先帝末造可鑒也。今更爲一二元惡稱寃,至諸君子後先死於黨、死於徇國者,若有餘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進用,動引三朝故事,排抑舊人,私交重,君父輕,身自樹黨,而坐他人以黨,所謂長邪鋒而危正氣也。一曰端治術,無以刑名先敎化。先帝頗尚刑名,而殺機先動於温體仁,殺運日開,怨毒滿天下。近如貪吏之誅,不經提問,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贓罰。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權相,又孰辨之?又職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嘖有煩言,雖衛臣有不敢問者,則厰衛之設何爲?徒令人主虧至德,傷治體,所謂急刑名而忘敎化也。一曰固邦本,母以外釁釀内憂。前者淮、揚告變,未幾而高、黄二鎭治兵相攻。四鎭額兵各三萬,不以殺敵而自相屠毒,又日煩朝廷講和,何爲者?夫以十二萬不殺敵之兵,索十二萬不殺敵之餉,必窮之術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横征,蓄一二蒼鷹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謂積外釁而釀内憂也。優詔報聞。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
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
里,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爲存亡,獨不當與土爲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
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絶食二十三日,始猶進茗飲,後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
其門人徇義者,
有祝淵、王毓蓍。
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六年舉於鄉。自
以年少學未充,棲峯巓僧舍,讀書三年,山僧罕見其面。十五年冬,會試入都,適宗周廷諍姜埰、熊開元削籍,淵抗疏曰:“宗周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來,蔬食不飽,終宵不寢,圖報國恩。今四方多難,貪墨成風,求一清剛臣以司風紀,孰與宗周?宗周以迂戇斥,繼之者必潢涊;宗周以偏執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進,必且營私納賄,顚倒貞邪。乞收還成命,復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懌,停淵會試,下禮官議。淵故不識宗周,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爲此舉,無所爲而爲之乎,抑動於名心而爲之也?”淵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滿天下,誠恥不得列門牆爾,願執贄爲弟子。”明年從宗周山陰。禮官議上,逮下詔獄,詰主使姓名。淵曰:“男兒死即死爾,何聽人指使爲?”移刑部,進士共疏出淵。未幾,都城陷,營死難太常少卿吳麟徵喪,歸其柩,詣南京刑部竟前獄,尚書諭止之。上疏請誅奸輔,通政司抑不奏。給事中陳子龍疏薦淵及待詔涂仲吉義士,可爲臺諫。仲吉者,漳浦人,以諸生走萬里上書明黄道周寃,得罪杖譴者也。不許。宗周罷官家居,淵數往問學。嘗有過,入曲室長跪,流涕自撾。杭州失守,淵方葬母,趣竣工。既葬,還家設祭,即投繯而卒,年三十五也。踰二日,宗周餓死。
毓蓍,字元趾,會稽人。
爲諸生,跌宕不羈。已受業宗周之門,同門生咸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絶粒未死,毓蓍上書曰:“願先生早自裁。母爲王炎午所弔。”俄一友來視,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淵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輩聲色中人,慮久則難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歡飲,伶人奏樂,酒罷,攜燈出門,投柳橋下,先宗周一月死。鄉人私諡正義先生。宗周始受業於許孚遠,已入東林書院,與高攀龍輩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之會,宗周亦與焉。越中自王守仁後,一傳爲王畿,再傳爲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爲陶奭齡,皆雜於禪。奭齡講學白馬山,爲因果説,去守仁益遠。宗周憂之,築證人書院,集同志講肄。且死,語門人曰:“學之要,誠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宗周在民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從爲敬。入朝,雖處暗室,不敢南嚮。或訊大獄,會大議,對明旨,必却坐拱立移時,或謝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飯,樂道安貧。聞召就道,嘗不能具冠裳。學者稱念臺先生。
子汋,字伯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