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内篇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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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3
抱朴子内篇卷七
晋丹陽葛洪稚川著。
塞難
或曰:皇穹至神,賦命宜均,何爲使喬松凡人受不死之壽,而周孔大聖無乆視之祚哉?抱朴子曰:命之脩短,實由所值,受氣結胎,各有星宿。天道無為,任物自然,無親無踈,無彼無此也。命屬生星,則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命屬死星,則其人亦不信仙道,則亦不自修其事也。所樂善否,判於所稟,移易予奪,非天所能。譬猶金石之銷於爐冶,瓦噐之甄於陶竈,雖由之以成形,而銅鐵之利鈍,罌甕之邪正,適遇所遭,非復爐竈之事也。
或人難曰:良工所作,皆由其手,天之神明,何所不為,而云人生各有所值,非彼昊蒼所能匠成。愚甚惑焉,未之敢許也。抱朴子答曰。渾茫剖判。清濁以陳。或昇而動。或降而静。彼天地猶不知所以然也。萬物感氣。並亦自然。與彼天地各爲一物。但成有先後。體有巨細耳。有天地之大。故覺萬物之小。萬物之小。故覺天地之大。且夫腹背雖包圍五臓。而五臓非腹背之所作也。肌膚雖纒裏血氣,而血氣非肌膚之所造也。天地雖舎囊萬物,而萬物非天地之所為也。譬猶草木之因山林以萌秀,而山陵非有事焉。魚鱉託水澤以産育,而水澤非有為焉。俗人見天地之大也,以萬物之小也,因曰天地為萬物之父母,萬物為天地之子孫。夫蝨生於我。豈我之所作。故蝨非我不生。而我非蝨之父母。蝨非我之子孫。蠛蠓之育於醯醋。芝檽之産於木石。蛣?之滋於汚淤。翠蘿之秀於松枝。非彼四物所創匠也。萬物盈乎天地之間。豈有異乎斯哉。天有日月寒暑。人有聸視呼吸,以逺况近,以此推彼,人不能自知其體老少痛痒之何故,則彼天亦不能自知其體盈縮災祥之所以;人不能使耳目常聦明,榮衛不輟閱,則天亦不能使日月不薄蝕,四時不失序。由兹論之,夭壽之事,果不在天地,仙與不仙,决非所值也。夫生我者父也,娠我者母也,猶不能令我形噐必中適,姿容必妖麗,性理必平和,智慧必髙逺,多致我氣力,延我年命。而或矬陋尫弱,或且黒且?,或聾盲頑嚚,或枝離劬蹇,所得非所欲也,所欲非所得也,况乎天地遼闊者哉。父母猶復其逺者也,我自有身,不能使之永壮而不老,常健而不疾,喜怒不失冝,謀慮無悔吝。故受氣流形者,父母也,受而有之者,我身也。其餘則莫有親宻乎此者也,莫有制御乎此者也。二者巳不能有損益於我矣,天地亦安得與知之乎?必若人物皆天地所作,則冝皆好而無惡。悉成而無敗。衆生無不遂之?。而項揚無春彫之悲矣。子以天不能使孔孟有度世之祚。益知所稟之有自然。非天地所剖分也。聖之為德。德之至也。天若能以至德與之。而使之所知不全。功業不建。位不覇王。壽不盈百。此非天有為之驗也。聖人之死,非天所殺,則聖人之生,非天所挺也。賢不必壽,愚不必夭,善無近福,惡無近禍,生無定年,死無常分,盛德哲人,秀而不實。竇公、庸夫年㡬二百,伯牛廢疾,子夏䘮明,盗跖窮凶而白首,荘蹻極惡而黃髪。天之無為,於此明矣。
或曰:仲尼稱自古皆有死,老氏曰神仙之可學。夫聖人之言,信而有徵;道家所説,誕而難用。抱朴子曰:仲尼儒者之聖也。老子,得道之聖也。儒教近而易見,故宗之者衆焉。道意逺而難識,故達之者寡焉。道者,萬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三皇以徃。道治也。帝王以來。儒教也。談者咸知髙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澆散。何獨重仲尼而輕老氏乎。是玩華藻於木末。而不識所生之有本也。何異乎貴明珠而賤淵潭。愛和璧而惡荆山。不知淵潭者。明珠之所自出。荆山者。和璧之所由生也。且夫養性者,道之餘也;澄藥者,儒之末也。所以貴儒者,以其移風易俗,不唯揖譲與盤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獨飬生之一事也。若儒道果有先後,則仲尼未可專信,而老氏未可孤用。仲尼既敬問伯陽,願比老彭,又自以知魚鳥而不識龍,喻老氏於龍,蓋其心服之辭,非空言也。與顔囬所言聸之在前,忽然在後,鑚之彌堅,仰之彌髙,無以異也。
或曰:仲尼親見老氏,而不從學道,何也?抱朴子曰:以此觀之,益明所稟有自然之命,所尚有不易之性也。仲尼知老氏玄妙貴異,而不能揖酌清虚,本源大宗,出乎無形之外,入乎至道之内,其所諮受,止於民間之事而已,安能請求仙法耶?忖其用心汲汲,專於教化,不存乎方術也。仲尼雖聖於世事,而非能沉静玄黙,守無為者也。故老子戒之曰:良賈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慾,態色與淫志,是無益於子之身。此足以知仲尼不免於俗情,非學仙之人也。夫恓恓遑遑,務在匡時,仰悲鳯鳴,俯歎匏?,沽之恐不售,忼慨思執鞭,亦何肯捨經世之功業,而修養生之迂闊哉。
或曰:儒道之業,孰為難易?抱朴子答曰:儒者,易中之難也,道者,難中之易也。夫棄交遊,委妻子,謝榮名,損利禄,割粲爛於其目,抑鏗鏘於其耳,恬愉靜退,獨善守己,謗來不戚,譽至不喜,覩貴不欲,居賤不耻,此道家之難也。出無慶弔之望,入無聸視之責,不勞神於七經,不運思於律歴,意不為推歩之苦,心不為藝文之役。衆煩既損,和氣自益。無為無慮,不怵不惕,此道家之易也。所謂難中之易矣。夫儒者所修,皆憲章成事,出處有則,語嘿隨時。師則比屋而可封,書則因觧注以釋疑,此儒者之易也。鈎深致逺,錯綜典墳,該河洛之籍籍,博百氏之云云,德行積於?巷,志貞盡於事君,仰馳神於?象,俯運思於風雲。一事不知,則所為不通,片言不正,則褒貶不分。舉趾為世人之所,則動脣為天下所傳,此儒家之難也。所為易中之難矣。篤論二者,儒業多難,道家約易,吾以患其難矣,将舎而從其易焉。世之譏吾者,則比肩皆是也。可與得意者,則未見其人也。若同志之人,必存乎将來。則吾亦未謂之為希矣。
或曰:余閱見知名之髙人,洽聞之碩儒,果以窮理盡性。研覈有無者多矣。未有言年之可延,仙之可得者也。先生明不能並日月,思不能出萬夫,而據長生之道,未之敢信也。抱朴子曰:吾庸夫近才,見淺聞寡,豈敢自許以拔群獨識,皆勝世人乎。顧曾以顯而求諸乎?,以易而得之乎難,校其小驗,則知其大効,覩其已然,則明其未試耳。且夫世之不信天地之有仙者,又未肯規也。率有經俗之才。當塗之伎。涉覽篇籍?教之書,以料人理之近易,辨凡猥之所惑。則謂衆之所疑,我獨能斷之。機兆之未朕,我能先覺之。是我與萬物之情無不盡矣。幽翳冥昧無不得也。我謂無仙,仙必無矣。自來如此其堅固也。吾毎見俗儒碌碌守株之不信至事者,皆病於頗有聦明而偏枯拘繫,以小黠自累,不肯為純,在乎極暗而了不别菽麥者也。夫以管窺之狹見,而孤塞其聦明之所不及,是何異以一㝷之綆,汲百仞之深,不覺所用之短,而云井之無水也。俗有聞猛風烈火之聲,而謂天之冬雷。見遊雲西行,而謂月之東馳。人或告之而終不悟信。此信巳之多者也。夫聽聲者莫不信我之耳焉。視形者莫不信我之目焉。而或者所聞見,言是而非。然則我之耳目果不足信也。況乎心之所度。無形無聲。其難察尤甚於視聽,而以巳心之所得,必固世間至逺之事,謂神仙為虚言,不亦敝哉。
抱朴子曰:妍?有定矣,而憎愛異情,故兩目不相為視焉。雅鄭有素矣,而好惡不同,故兩耳不相為聽焉。真偽有質矣,而趣舎舛忤,故兩心不相為謀焉。以?為羙者有矣,以濁為清者有矣,以失為得者有矣,此三者乖殊,炳然可知,如此其易也,而彼此終不可得而一焉。又况乎神仙之事,事之妙者,而欲令人皆信之,未有可得之理也。凡人悉使之知,又何貴乎達者哉。若待俗人之息妄言,則俟河之清,未為乆也,吾所以不能嘿者,兾,夫可上可下者,可引致耳。其不移者,古人巳末如之何矣。抱朴子曰:至理之末易明,神仙之不見信,其來乆矣。豈獨今哉。太上自然知之,其次告而後悟。若夫聞而大笶者,則悠悠皆是矣。吾之論此也,將有多敗之悔,失言之咎乎。夫物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焉。蓋盛陽不能榮枯杇之木,神明不能變沉溺之性,子貢不能恱禄馬之野人,古公不能釋欲地之戎狄,實理有所不通,善言有所不行。章甫不售於蠻越,赤舄不用於跣夷,何可強哉。夫見玉而指曰石,非玉之不真也,待和氏而後識焉。見龍而命之曰蛇,非龍之不神也,湏蔡墨而後辨焉。所以貴道者,以其加之不可益,而損之不可减也。所以貴德者,以其聞毁而不?,見譽而不恱也。彼誠以天下之必無仙,而我獨以實有而與之諍,諍之彌乆,而彼執之彌固,是虚長此紛紜,而無救於不觧,果當從連環之義乎?
抱朴子内篇卷七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