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温公行狀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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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9:17
司馬温公行狀蘇軾
曾祖政,贈太子太保;曾祖母薛氏,贈温國太夫人。祖炫,試祕書省校書郎,知耀州冨平縣事,贈太子太傅。祖母皇甫氏,贈温國太夫人。父池,尚書吏部郎中,充天章閣待制,贈太師,追封温國公。母聶氏,贈温國太夫人。公諱光,字君實,其先河内人,晉安平獻王孚之後,王之裔孫征東大將軍陽,始葬今陜州夏縣涑水鄉。子孫因家焉。自髙祖、曾祖皆以五代衰亂不仕。冨平府君始舉進士,没於縣令,皆以氣節聞於鄉里。而天章公以文學行義事真宗、 仁宗,爲轉運使、御史知雜事、三司副使,歷知鳳翔、河中、同、杭、虢、晉六州,以清直仁厚聞於天下,號稱一時名臣。公自兒童,凛然如成人,七歳聞講左氏春秋,大愛之,退爲家人講,即了其大義,自是手不釋書,至不知飢渇寒暑。年十五,書無所不通,文詞醇深,有西漢風。天章公當任子,次及公,公推與二從兄,然後受補郊社齋郎,再奏將作監主簿。年二十,舉進士甲科,改奉禮郎。以天章公在杭,辭所遷官,求簽書蘇州判官事以便親,許之。未上,丁太夫人憂。未除,丁天章公憂,執喪累年,毀瘠如禮。服除,簽書武成軍判官事,改大理評事,爲國子直講,遷本寺丞。故相龐籍名知人,始與天章公遊,見公而竒之。及是爲樞密副使,薦公,召試館閣校勘、同知太常禮院。中官麥允言死,詔以允言有軍功,特給鹵簿。公言:孔子不以名器假人,繁纓以朝,且猶不可。允言近習之臣,非有元勲大勞,而贈以三公之官,給以一品鹵簿,其爲繁纓,不亦大乎!故相夏竦卒,詔賜謚文正。公言:諡之美者,極於文正。竦何人,可以當此。書再上,改諡文莊。遷殿中丞,除史館檢討,修日曆,改集賢校理。龐籍爲鄆州。徙并州,皆辟公通判州事。公感籍知已,爲盡力。時趙元昊始臣,河東貧甚,官苦貴糴,而民疲於逺輸。麟州窟野,河西多良田,皆故漢地,公私雜耕。天聖中,始禁田河西者,虜乃得稍蠶食其地,俯窺麟州,爲河東憂。籍請公桉視,公爲畫五策,宜因州中舊兵,益禁兵三千,廂兵五百,築二堡河西,可使堡外三十里虜不敢田,則州西六十里無虜矣。募民有能耕麟州閑田者,復其税役十五年,能耕窟野河西者,長復之。耕者必衆,官雖無所得,而糴自賤,可以漸紓河東之民。籍移麟州,如公言。而兵官郭思勇且狂,夜開城門,引千餘人渡河,載酒食,不爲戰備,遇敵死之。議者歸罪於籍,罷節度使,知青州。公守闕,三上書乞獨坐其事,不報。籍初不以此望公,而公深以自咎。籍既没,升堂拜其妻如母,撫其子如昆弟,時人兩賢之。改太常博士,祠部員外郎,直祕閣,判吏部南曹,遷開封府推官,賜五品服。交趾貢異獸,謂之麟,公言:真僞不可知,使其真,非自然而至,不足爲瑞。若僞,爲逺夷笑。願厚賜其使而還其獸。因奏賦以諷。遷度支員外郎,判句院,擢修起居注,五辤而後受。判禮部。有司奏六月朔日當食,公言:故事,食不滿分,或京師不見,皆賀。臣以爲日食四方見,京師不見,天意人君爲隂邪所蔽,天下皆知,而朝廷獨不知,其爲災當益甚,皆不當賀。詔從之,後遂以爲常。遷起居舎人、同知諌院。蘇轍直言,策入第四等,而考官以爲不當收。公言:轍於同科四人中言最切直,有愛君憂國之心,不可不收。時宰相亦以爲當黜, 仁宗不許,曰:求直言,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朕何。公遂與諫官王陶同上䟽:願爲宗廟社稷自重,卻罷燕飲,安養神氣。後宫?御進見有度,左右小臣賜予有節,厚味腊毒,無益奉養者,皆不宜數御。上皆納之。初,至和三年, 仁宗始不豫,國嗣未立,天下寒心而不敢言,惟諫官范鎮首發其議。公時爲并州通判,聞而繼之,上䟽言:禮,太宗無子,則小宗爲之後。爲之後者,爲之子也。願陛下擇宗室賢者,使攝儲貳,以待皇嗣之生,退居藩服。不然,則典宿衛,尹京邑,亦足以係天下之望。䟽三上,其一留中,其二付中書。公又與鎮書。此大事不言則巳,言一出,豈可復反。願公以死爭之。於是鎮言之益力。及公爲諫官,復上䟽,且面言:臣昔爲并州通判,所上三章,願 陛下果斷而力行之。時 仁宗簡黙不言,雖執政奏事,首肯而已。聞公言,沉思乆之曰:得非欲選宗室爲繼嗣者乎。此忠臣之言,但人不敢及耳。公曰:臣言此自謂必死,不意 陛下開納。上曰:此何害,古今皆有之。因令公以所言付中書。公曰:不可,願 陛下自以意喻宰相。是日,公復言江淮鹽事,詣中書白之。宰相韓琦問公今日復何所言,公黙計此大事,不可不使琦知,思所以廣上意者。即曰:所言,宗廟社稷大計也。琦喻意,不復言。後十餘日,有旨令公與御史裏行陳洙同詳定行户利害。洙與公屏語曰:日者大饗明堂,韓公攝太尉,洙爲監?。公從容謂洙曰:君與司馬君實善,君實近建言立嗣事,恨不以所言送中書,欲發此義,無自發之,行户利害,非所以煩公也。欲洙見公達此意爾。時嘉祐六年閏八月也。至九月,公復上䟽,面言:臣向者進説, 陛下欣然無難,意謂即行矣。今寂無所聞,此必有小人言,陛下春秋鼎盛,子孫當千億,何遽爲此不祥之事。小人無逺慮,特欲倉猝之際,援立其所厚善者爾。唐自文宗以後,立嗣皆出於左右之意,至有稱定策國老、門生天子者,此禍豈可勝言哉!上大感悟,曰:送中書。公至中書,見琦等曰:諸公不及今定議,異日夜半,禁中出寸?,以某人爲嗣,天下莫敢違。琦等皆唯唯,曰:敢不盡力。後月餘,詔 英宗判宗正寺,固辤不就職。明年,遂立爲皇太子,稱疾不入。公復上䟽言:凡人爭?毫之利,至相争奪。今皇子辤不貲之冨,至三百餘日不受命,其賢於人逺矣。
有譏聞之,足以知 陛下之聖,能爲天下得人。然臣聞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使者受命不受辭。皇子不當辭避,使者不當徒反。凡召皇子,内臣皆乞責降,且以臣子大義責皇子,宜必入。 英宗遂受命。兖國公主下嫁李瑋,以驕恣聞。公上䟽言。太宗時,姚坦爲兖王翊善,有過必諫,左右教王詐疾,踰月, 太宗召王乳母入問起居狀,乳母曰:王無疾,以姚坦故,鬱鬱成疾爾。 太宗怒曰:王年少,不知爲此,汝軰教之?杖乳母數十,召坦慰勉之。齊國獻穆大長公主, 太宗之子, 真宗之妹,陛下之姑,而謙恭率禮,天下稱其賢。願 陛下教子以 太宗爲法。公主事夫,以獻穆爲法。已而公主不安於李氏,詔瑋出知衛州。公主入居禁中,而瑋母揚歸其兄璋,散遣其家人。公言: 陛下追念章懿太后,故使瑋尚主。今乃母子離析,家事流落,陛下獨無雨露之感,悽惻之心乎?瑋既責降,公主亦不得無罪。上感悟,詔公主降封沂國,待李氏恩禮不衰。判檢院,權判國子監,除知制誥,力辭至八九,改授天章閣待制兼侍講,賜三品服,仍知諫院。上䟽言:經略安撫使以便宜從事,出於兵興權制,非永世法。及將相大臣典州者,多以貴倨自恃,凌忽轉運使,使不得舉職。朝廷務省事,專行姑息之政,至於胥史讙譁而逐御史中丞,輦官悖慢而退宰相,衛士凶逆而獄不窮姦,澤加於舊。軍人詈三司使,而法官以爲非犯,堦級於用法有疑。其餘一夫流言於道路,而爲之變法推恩者多矣,皆陵遲之漸,不可以不正。充媛董氏薨,追贈婉儀,又贈淑妃,輟朝成服,百官奉慰,定諡,行?禮,葬給鹵薄。公言:董氏秩本微,病革之日,方拜充媛。古者婦人無諡,近制惟皇后有之。鹵簿本以賞軍功,未甞施於婦人。惟唐平陽公主有舉兵佐髙祖定天下之功,乃得給。至韋庶人,始令妃主葬日皆給皷吹,非令典不足法。時有司新定後宫封贈法,皇后與妃皆贈三代。公言:别嫌明微,妃不當與后同。?盎引却慎夫人坐,正爲此爾。天聖親郊,太妃止贈二代,而況妃乎?知嘉祐八年貢舉。 仁宗崩, 英宗以哀毁致疾, 慈聖光獻太后同聽政,公首上䟽言:章獻明肅太后保佑 先帝,進賢退姦,有大功於趙氏,特以親用外戚小人,故負謗天下。今 太后?攝大政,大臣忠厚如王曾,清純如張知白,剛正如魯宗道,質直如薛奎者,當信用之。鄙猥如馬季良,讒謟如羅崇勲者,當踈逺之。則天下服。又上䟽英宗,言:漢宣帝爲昭帝後,終不追尊衛太子、史皇孫。光武起布衣得天下,自以爲元帝後,亦不追尊鉅鹿都尉、南頓君。惟哀、安、栢靈,皆自旁親入繼大統,追尊其父祖,天下非之,願以爲戒。時公所得仁宗遺賜珠金,直百餘萬,率同列三上章,言國有大憂,中外窘乏,不可專用乾興故事。若遺賜不可辭,則宜許侍從以上進金錢,佐山陵費。不許。公乃以所得珠爲諫院公使金錢以遺其舅氏,義不藏於家。 英宗疾既平, 皇太后還政,公上䟽言,治身莫先於孝,治國莫先於公。其言切至,皆母子閒人所難言者。時有司立法, 皇太后有所取用,有司奏覆,得御寶乃供,公極論以爲不可,當直下合同司移所屬立供,如上所取。已乃具數奏 太后,以防矯僞。曹佾除使相,兩府皆遷,公言:佾無功而得使相, 陛下以慰母心爾。今兩府皆遷,無名,若以還政爲功,則宿衛將帥、内侍小臣必有覬望。已而都知任守忠等皆遷,公復爭之,因論:守忠大姦,陛下爲皇子,非守忠意,沮壊大策,離間百端,賴先帝不聽。及 陛下嗣位,反覆革面,交構 兩宫,國之大賊,人之巨蠧,乞斬於都市,以謝天下。詔以守忠爲節度副使,蘄州安置,天下快之。時有詔陜西刺民兵,號義勇。公上䟽極論其害云:康定慶曆閒,籍陜西民爲鄉弓手,已而刺爲保捷指揮,民被其毒,兵終不可用。遇敵先北,正兵隨之,每致崩潰。縣官知其坐食無用,汰遣歸農,而惰遊之人,不能復反南?,强者爲盜,弱者轉死,父老至今流涕也。今義勇何以異此。章六上,不從。乞罷諌官,不許。王廣淵除直集賢殿,公言:廣淵姦邪不可近。昔漢景帝爲太子,召上左右飲,衛綰獨稱疾不行,即帝位,待綰有加。周世宗鎮澶淵,張美爲三司吏,掌州之錢榖。世宗私有求假,美悉力應之。及即位,薄其爲人,不用。今廣淵當 仁宗之世,私自結於 陛下,豈忠臣哉。願黜之以厲天下。執政建言:濮安懿王德盛位隆,宜有尊禮。詔太常禮院與兩制議。翰林學士王珪等相顧不敢先,公獨奮筆立議曰:爲之後者爲之子,不敢復顧其私親。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禮,宜一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髙官大爵,極其尊榮。議成,珪即敇吏以公手藁爲案,至今存焉。時中外訩訩,御史吕誨、傅堯俞、范純仁、吕大防、趙鼎、趙瞻等皆爭之,相繼降黜。公上䟽乞留之,不可,則乞與之,皆貶。初,西戎遣使致?,而延州指使髙宜押伴,傲其使者,侮其國主,使者訴於朝廷,公與吕誨乞加宜罪,不從。明年,西戎犯邊,殺略吏士。趙滋爲雄州,專以猛悍治邊,公亦論其不可。至是,契丹之民有捕魚界河、伐栁白溝之南者,朝廷以知雄州李中祐爲不材,選將伐之。公言:國家當戎狄附順時,好與之計較末節,及其桀傲,又從而姑息之。近者西戎之禍,生於髙宜,北狄之?,起於趙滋。朝廷方賢此二人,故邊臣皆以生事爲能。
今若選將代中祐,則來者必以滋爲法,而以中祐爲戒,漸不可長。宜敇邊吏,疆場細故,徐以文檄徃反,若輕以矢刃相加者,坐之。京師大水,公上䟽論三事,皆盡言無所隱諱。除龍圖閣直學士,判流内銓,改右諫議大夫,知治平四年貢舉。 神宗即位,首擢公爲翰林學士,公力辭,不許。上面諭公:古之君子,或學而不文,或文而不學,惟董仲舒、揚雄兼之。卿有文學,何辭焉?公曰:臣不能爲四六。上曰:如兩漢制詔可也。公曰: 本朝故事不可。上曰:卿能舉進士取髙等,而云不能四六,何也?公趨出。上遣内臣至閣門彊公受告,拜而不受,趣公入謝曰:上坐以待公。公入至廷中,以告置公懐中,不得已乃受,遂爲御史中丞。初,中丞王陶論宰相不押常朝班爲不臣,宰相不從,陶爭之力,遂罷。公既繼之,言:宰相不押班,細故也,陶言之過。然愛禮存羊,則不可已。自頃宰相權重,今陶復以言宰相罷,則中丞不可復爲。臣願俟宰相押班,然後就職。上曰:可。陶既出知陳州,謝章詆宰相不已,執政議再貶陶。公言:陶誠可罪,然 陛下欲廣言語,屈已受陶,而宰相獨不能容乎?乃已。公上䟽,論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國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賞,曰必罰。其說甚備,且曰:臣昔爲諫官,即以此六言獻 仁宗,其後以獻 英宗,今以獻 陛下。平生力學所得,盡在是矣。公在 英宗時,與吕誨同論 祖宗之制,勾當御藥院常用供奉官以下至内殿崇班則出。近歳居此位者,皆暗理官資,食其廩給,非 祖宗大意。又故事,年未五十不得爲内侍省押班,今除張茂則止四十八,不可。至是又言之,因論髙居簡姦邪,乞加逺竄。章五上,上爲盡罷寄資内臣,居簡亦補外。未幾,復留陳承禮、劉有方二人,公復爭之。又言:近者王中正徃陜西、知涇州劉渙等謟事中正,而鄜延鈐轄吳舜臣違失其意。已而渙等進擢,舜臣降黜,權歸中正,謗歸 陛下,是去一居簡得一居簡。上手詔問公所從知,公曰:臣得之賔客,非一人言。事之有無,惟 陛下知之。若無,臣不敢避妄言之罪。萬一有之,不可不察。詔用宫邸直省官郭昭選等四人爲閤門祗候。公言:國初草創,天歩尚艱,故即位之始,必以左右舊人爲腹心耳目,謂之隨龍,非平日法也。閤門祗候在文臣爲館職,豈可使厮役爲之。 英宗山陵,公爲儀仗使,賜金五十兩,銀合三百兩,三上章辭,從之。邊吏上言:西戎歩將嵬名山欲以横山之衆取諒祚以降。詔邊臣招納其衆。公上䟽極論,以爲名山之衆未必能制諒祚。幸而勝之,滅一諒祚,生一諒祚,何利之有。若其不勝,必引衆歸我,不知何以待之。臣恐朝廷不獨失信於諒祚,又將失信於名山矣。若名山餘衆尚多,還北不可,入南不受,窮無所歸,必將突據邊城以救其命。 陛下獨不見侯景之事乎?上不聽,遣將种諤發兵迎之,取綏州,費六十萬萬。西方用兵,蓋自是始矣。兼翰林侍讀學士。登州有不成婚婦謀殺其夫,傷而不死者,吏疑問,即承,知州事許遵讞之,有司當婦絞而詔貸之。遵上議:準律,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婦當減二等,不當絞。詔公與王安石議之,安石是遵。公言:謀殺猶故殺也,皆一事不可分。若謀爲所因,與殺爲二,則故與殺亦可爲二邪。自宰相文彦博以下,皆附公議,然卒用安石言,至今天下非之。權知審官院。百官上尊號,公當答詔,上䟽,言: 先帝親郊,不受尊號,天下莫不稱頌。末年有建言者:國家與契丹有徃來書信,彼有尊號,而我獨無,以爲深耻。於是羣臣復以非時上尊號。昔漢文帝時,單于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不聞文帝復爲大名以加之也。願 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名。上大恱,手詔答公:非卿,朕不聞此言,善爲答詞,使中外曉然知朕至誠,非欺衆邀名者。遂終身不復受尊號。執政以河朔災傷,國用不足,乞今歳親郊,兩府不賜金帛,送學士院取旨。公言:兩府所賜,以匹兩計,止二萬,未足以救災,宜自文臣兩省、武臣宗室剌史以上皆減半。公與學士王珪、王安石同對,公言:救災節用,宜自貴近始,可聽兩府辭賜。安石曰:常衮辭賜饌,時議以爲衮自知不能,當辭位,不當辭禄。且國用不足,非當今之急務也。公曰:衮辭禄,猶賢於持禄固位者,國用不足,真急務。安石言非是。安石曰: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財者故也。公曰:善理財者,不過頭㑹箕斂以盡民財,民窮爲盜,非國之福。安石曰:不然。善理財者,不加賦而上用足。
公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隂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此乃桑洪羊欺漢武帝之言,太史公書之,以見武帝不明爾。至其末年,盜賊蠭起,幾至於亂。若武帝不悔禍,昭帝不變法,則漢幾亡。爭議不已。王珪進曰:救災節用,宜自貴近始。司馬光言是也。然所費無幾,恐傷國體。王安石言亦是,惟 明主裁擇。上曰:朕意與光同,然姑以不允答之。㑹安石當制,遂引常衮事責兩府,兩府亦不復辭。兼史館修撰。上問公可爲諫官者,公薦吕誨,誨以天章閣待制知諫院。詔公與張茂則同相視二股河及土堤利害。公用都水監丞宋昌言策,乞於二股之西置土堤,約水東流。若東流日深,北流自淺,薪芻漸備。乃塞其北,放出御河、胡蘆河下流,以紓恩、冀、深、瀛以西之患。時議者多不同,公於上前反覆諭難,甚苦,卒從之。後皆如公言,賜詔奬諭。王安石始爲政,創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建爲青苖、助役、水利、均輸之政,置提舉官四十餘貟,行其法於天下,謂之新法。公上䟽,逆陳其利害曰:後當如是。行之十餘年,無一不如公言者。天下傳誦,以爲公眞宰相,雖田夫野老皆號公司馬相公,而婦人孺子知其爲君實也。邇英進讀至蕭何、曹參事,公曰:參不變何法,得守成之道,故孝惠、髙后時,天下晏然,衣食滋殖。上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公曰:何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武王克商曰:乃反商政,政由舊。然則雖周亦用商政也。書曰:無作聦明,亂舊章。漢武帝用張湯言,取髙帝法紛更之,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宣帝之政,而漢始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後數日,吕惠卿進講,因言:先王之法有一年變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變者,巡狩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有百年不變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也。前日光言非是,其意以諷朝廷,且譏臣爲條例司官爾。上問公:惠卿言何如?公曰:布法象魏,布舊法也,何名爲變?若四孟月朔,屬民讀法,爲時變、月變耶?諸侯有變禮易樂者,王巡守則誅之,王不自變也。刑新國用輕典,亂國用重典,平國用中典,是爲世輕世重,非變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則修之,非大壊不更造也。大壞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今二者皆無有,臣恐風雨之不庇也。公卿侍從皆在此,願 陛下問之。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而黜可也,不可使兩府侵其事。今爲制置三司條例司,何也?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苟用例而已,則胥史足矣。今爲看詳中書條例司,何也?惠卿不能對,則詆公曰:光爲侍從,何不言?言而不從,何不去?公作而答曰:是臣之罪也。上曰:相與論是非爾,何至是。講畢,賜坐户外,將出,上命徙坐户内,左右皆避去。上曰:朝廷每更一事,舉朝訩訩,何也?王珪曰:臣䟽賤在闕門之外,朝廷之事不能盡知,借使聞之道路,又不知其虚實也。上曰:聞則言之。公曰:青苖出息,平民爲之,尚能以蠶食下户,至飢寒流離,況縣官法度之威乎?惠卿曰:青苖法,願取則與之,不願不彊也。公曰: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非獨縣官不彊,冨民亦不彊也。臣聞作法於凉,其弊猶貪,作法於貪,弊將若之何?昔太宗平河東,立和糴法,時米斗十餘錢,草束八錢,民樂與官爲市。其後物貴而和糴不解,遂爲河東世世患。臣恐異日之青苖,猶可東之和糴也。上曰:陜,西行之乆矣,民不以爲病。公曰:臣陜西人也,見其病不見其利,朝廷初不許也,而有司尚能以病民,況立法許之乎?上曰:坐倉糴米何如?坐者皆起曰:不便,上已罷之,幸甚。上曰:未罷也。公曰:京師有七年之儲,而錢常乏,若坐倉,錢益乏,米益陳,柰何?惠卿曰:坐倉得米百萬斛,則省東南百萬之漕。以其錢供京師,何患無錢。公曰:東南錢荒而米狼戾,今不糴米而漕錢,棄其有餘,取其所無,農末皆病矣。侍講吳申起曰:光言至論也。公曰:此皆細事,不足煩人主,但當擇人而任之,有功則賞,有罪則罰,此則 陛下職也。上曰:然。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獄庶㥀,惟有司之牧夫。公趨出,上曰:卿得無以惠卿之言不樂乎?公曰:不敢。韓琦上䟽論青苖之害,上感悟,欲罷其法。安石稱疾求去,㑹拜公樞密副使,公上章力辭,至六七,曰:上誠能罷制置條例司,追還提舉官,不行青苖、助役等法,雖不用臣,臣受賜多矣。不然,終不敢受命。
上遣人謂公:樞密,兵事也,官各有職,不當以他事爲辭。公言:臣未受命,則猶侍從也,於事無不可言者。安石起視事,青苖法卒不罷,公亦卒不受命,則以書喻安石。三徃返,開喻苦至,猶幸安石之聽而改也。且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彼忠信之士,於今當路時,雖齟齬可憎,後必徐得其力。謟䛕之人,於今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必有賣公自售者。意謂吕惠卿對賔客,輙指言之曰:覆王氏者,必惠卿也。小人本以利合,勢傾利移,何所不至。其後六年,而惠卿叛安石,上書告其罪,苟可以覆王氏者,靡不爲也。由是天下服公先知。公求補外,上猶欲用公,公不可,以端明殿學士出知永興軍。朝辤進對,猶乞免本路青苖助役。宣撫使下令分義勇四畨,欲以更戍邊,選諸軍驍勇,募閭里惡少爲竒兵,調民爲乾糧皺飯,雖内郡不被邊,皆修城池樓㯭如邊郡,且遣兵就糧長安、河中邠,三輔騷然。公上䟽,極言方凶歳,公私困弊,不可舉事,而永興一路城池樓㯭皆不急,乾糧皺飯昔常造,後無用,腐棄之。宣撫司令臣皆未敢從,若乏軍興,臣坐之。於是一路獨得免。頃之,詔移知許州,不赴,遂乞判西京留司御史臺以歸。自是絶口不論事。以祀明堂恩,加上柱國。至熈寧七年,上以天下旱蝗,詔求直言,公讀詔泣下,欲黙不忍,乃復陳六事:一青苖,二免役,三市易,四邊事,五保甲,六水利。此尤病民也,宜先罷。又以書責宰相吳充:天子仁聖如此,而公不言,何也?元豐五年,公忽得語澀疾,自疑當中風,乃豫作遺表,大略如六事,加詳盡,感槩,親書緘封置臥内。且死,當以授所善范純仁、范祖禹,使上之。凡居洛十五年,再任留司御史臺,四任提舉崇福宫。官制行,改太中大夫,加資政殿學士。 神宗崩,公赴闕臨,衛士見公入,皆以手加額曰:此司馬相公也。民遮道呼曰: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所在數千人聚觀之。公懼㑹放辭謝,遂徑歸洛。 太皇太后聞之,詰問主者,遣使勞公,問所當先者。公言:近歳士大夫以言爲諱,閭閻愁苦於下而上不知,明主憂勤於上而下無所訴,此罪在羣臣,而愚民無知,歸怨 先帝,宜下詔首開言路。從之。下詔榜朝堂,而當時有不欲者,於詔語中設六事以禁切言者,曰:若隂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觀望朝廷之意,以僥倖希進;下以眩感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譽。若此者,必罰無赦。 太皇太后封詔草以問公,公曰:此非求諫,乃拒諫也。人臣惟不言,言則入六事矣。時太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諤皆應詔言事,有欲借此二人以徵天下言者,皆以非職而言,贖銅三十斤。公具論其情,且請改賜詔書行之天下,從之。於是四方吏民言新法不便者數千人。公方草具所當行者,而 太皇太后已直旨,散遣修京城役夫,罷減皇城内覘者,止御前工作,出近侍之無狀者三十餘人,戒敕中外,無敢苛刻暴斂,廢導洛司物貨場及民所養户馬,寛保馬限,皆從中出,大臣不與。公上䟽謝:當今急務,陛下略巳行之矣。小臣稽慢,罪當萬死。詔除公知陳州,且過闕入見,使者勞問,相望於道。至則拜門下侍郎。公力辭,不許。數賜手詔。 先帝新棄天下,天子沖㓜,此何時而君辭位耶。公不敢復辭。以覃恩遷通議大夫。初 神宗皇帝以英偉絶人之資,勵精求治,凜凜乎漢宣帝唐太宗之上矣。而宰相王安石用心過當,急於功利,小人得乘間而入,吕惠卿之流以此得志,後者慕之,爭先相髙,而天下病矣。 先帝明聖,獨覺其非,出安石金陵,天下欣然,意法必變,雖安石亦自悔恨其去而復用也,欲稍自改,而惠卿之流恐法變身危,持之不肯改。然先帝終疑之,遂退安石,八年不復召,而惠卿亦再逐不用。元豐之末,天下多故,及 二聖嗣位,日夜引領以觀新政。而進説者以爲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欲稍損其甚者,毛舉數事以塞人言。公慨然爭之曰: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安石、惠卿等所建,爲天下害,非 先帝本意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猶恐不及。昔漢文帝除肉刑,斬右趾者棄市,笞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
武帝作鹽鐵、榷酤、均輸等法,昭帝罷之。唐代宗縱宦官公求賂遺,置客省,拘滯四方之人,德宗立未三月,罷之。德宗晚年爲宫市,五坊小兒暴横,鹽鐵月進羨餘,順宗即位罷之。當時恱服,後世稱頌,未有或非之者也。況 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衆議乃定。公以爲治亂之機,在於用人,邪正一分,則消長之勢自定。每論事,必以人物爲先,凡所進退,皆天下所謂當然者,然後朝廷清明,人主始得聞天下利害之實。遂罷保甲團教,依義勇法歳一閲。保馬不復買,見在者還監牧給諸軍。廢市易法,所儲物皆鬻之,不取息,而民所欠錢皆除其息。京東鑄鐡錢,河北、江西、福建、湖南鹽及福建茶法,皆復其舊。獨川陜茶以邊用未即罷,遣使相視,去其甚者。户部左右曹錢榖,皆領之尚書。凡昔之三司使事,有散隷五曹及寺監者,皆歸户部,使尚書周知其數,量入以爲出。於是天下釋然曰:此先帝本意也,非吾君之子,不能行吾君之意。時獨免役、青苖將官之法猶在,而西戎之議未決也。山陵畢,遷公正議大夫。公自以不與顧命,不敢當,詔不許。元祐元年正月,公始得疾。詔公與尚書左丞吕公著朝㑹與執政異班,再拜而已,不舞蹈。公疾益甚。歎曰。四患未除,吾死不瞑目矣。乃力疾上䟽,論免役五害,乞直降敕罷之,率用熈寧以前法,有未便州縣,監司節級以聞,爲一路一州一縣法。詔即日行之。又論西戎大略,以和戎爲便,用兵爲非。時異議者甚衆,公持之益堅。其後太師文彦博議與公合,衆不能奪。又論將官之害,詔諸將兵皆隷,州縣軍政委守令通決之。又乞廢提舉常平司,以其事歸之轉運使及提㸃刑獄。公謂監司多新進少年,務爲刻急,天下病之。乞自太中大夫、待制以上,於郡守中舉轉運使、提㸃刑獄,於通判中舉轉運判官。又以文學、德行、吏事、武略等爲十科,求天下遺才,命文臣陞朝以上,歳舉經明行修一人,以爲進士,髙選皆從之。拜左僕射。疾稍間,將起視事,詔免朝覲,許以肩輿三日一入都堂或門下尚書省,公不敢當,曰:不見君,不可以視事。詔公肩輿至内東門,子康扶入對小殿,且曰:毋拜。公惶恐,入對延和殿,再拜,遂罷青苖錢,專行常平糶糴法。以歳上中下熟爲三等,榖賤及下等則增價糴,貴及上等則減價糶,惟中則否,及下等而不糴,及上等而不糶,皆坐之。時二聖恭儉慈孝,視民如傷,虚已以聽公。公知無不爲,以身任天下之責。數月復病,以九月丙辰朔薨于西府,享年六十八。 太皇太后聞之慟, 上亦感涕不已。時方躬祀明堂,禮成不賀。 二聖皆臨其喪,哭之哀甚,輟視朝。贈太師、温國公,禭以一品禮服,賻銀三千兩,絹四千匹,賜龍腦、水銀以斂。命户部侍郎趙瞻、入内内侍省押班馮宗道護其喪歸葬夏縣,官其親族十人。公忠信孝友,恭儉正直,出於天性,自少及老,語未嘗妄。其好學如飢之嗜食,於財利紛華如惡惡臰,誠心自然,天下信之。退居於洛徃來陜,郊陜洛閒皆化其德,師其學,法其儉,有不善,曰:君實得無知之乎?博學無所不通,音樂、律歷、天文、書數,皆極其妙。晚節尤好禮,爲冠婚喪祭法,適古今之宜。
不喜釋老,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吾不信。不事生産,買第洛中,僅庇風雨。有田三頃,喪其夫人,質田以葬,惡衣菲食,以終其身。自以遭遇聖明,言聽計從,以身徇天下,躬親庶務,不舎晝夜。賔客見其體羸,曰:諸葛孔明二十罰以上皆親之,以此致疾,公不可以不戒。公曰:死生命也。爲之益力。病革,諄諄不復自覺,如夢中語,然皆朝廷天下事也。既没,其家得遺奏八紙上之,皆手札論當世要務。京師民畫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飲食必祝焉。四方皆遣人購之京師,時畫工有致冨者。有文集八十卷,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考異三十卷,歷年圖七卷,通歷八十卷,稽古録二十卷,本朝百官公卿表六卷,翰林詞草三卷,註古文孝經一卷,易説三卷,註繫辭二卷,註老子道德論二卷、集註太元經八卷、大學中庸義一卷、集註揚子十三卷、文中子傳一卷、河外諮目三卷、書儀八卷、家範四卷、續詩話一卷、遊山行記十二卷、醫問七篇。其文如金玉、榖帛、藥石也,必有適於用,無益之文,未嘗一語及之。初,公患歷代史繁重,學者不能綜,況於人主,遂約戰國至秦二世,如左氏體,爲通志八卷以進。 英宗恱之,命公續其書,置?祕閣,以其素所賢者劉攽、劉恕、范祖禹爲屬官,凡十九年而成。起周威烈王,訖五代,上下一千三百六十二載。其是非疑似之閒,皆有辨論。一事而數説者,必考合異同而歸之,一,作考異以志之。神宗尤重其書,以爲賢於荀恱,親爲製叙,賜名資治通鑑,詔邇英讀其書,賜頴邸舊書二千四百二卷。書成,拜資政殿學士,賜金帛甚厚。娶張氏,禮部尚書存之女,封清河郡夫人,先公卒,追封温國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今爲祕書省校書郎。孫二人,植、栢皆承奉郎。公歷事 四朝,皆爲人主所敬。然 神宗知公最深,公思有以報之,常誦孟子之言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謂吾君不能謂之賊。故雖議論違忤,而 神宗識其意,待之愈厚。及拜資政殿學士,蓋有意復用公也。夫復用公者,豈徒然哉?將必行其所言。公亦識其意,故爲政之日,自信而不疑。嗚呼!若 先帝可謂知人矣,其知之也深;公可謂不負所知矣,其報之也大。軾從公遊二十年,知公平生爲詳,故録其大者爲行狀,其餘非天下所以治亂安危者,皆不載。皇朝文鑑卷第一百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