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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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雷虚篇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爲擊折樹木,壞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隂過飲食人以不㓗淨,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

夫雷之發動,一氣一聲也。折木壞屋,亦犯殺人。犯殺人時,亦折木壞屋。獨謂折木壞屋者。天取龍。犯殺人罰隂過與取龍。吉凶不同。並時共聲。非道也。

論者以爲??者。天怒呴吁之聲也。此便於罰過。不冝於取龍。罰過天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如龍神天取之不冝怒。如龍有過與人同罪。龍殺而巳。何爲取也。殺人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殺人不取,殺龍,取之人,龍之罪何别?而其殺之何異?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罰過之言復不可從,何以效之?

案雷之聲,迅疾之時,人仆死於地,隆隆之聲臨人首上,故得殺人。審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氣殺人也。口之怒氣,安能殺人?人爲雷所殺,詢其身體,若燔灼之狀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着乎體,口之動與體俱。當擊折之時,聲著于地。其衰也,聲著于天。夫如是,聲著地之時,口至地,體亦冝然。當雷迅疾之時,仰視天,不見天之下,不見天之下,則夫隆隆之聲者,非天怒也。天之怒與人無異。人怒身近人則聲疾,遠人則聲微。今天聲近,其體遠,非怒之實也。且雷聲迅疾之時,聲東西或南北。如天怒體動,口東西南北,仰視天亦冝東西南北。

或曰天已東西南北矣。雲雨冥晦,人不能見耳。夫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共雷。易曰:震驚百里,雷電之地。雷雨晦冥,百里之外,無雨之處,冝見天之東西南北也。口著於天,天冝隨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獨雷雨之地,天隨口動也。且所謂怒者,誰也?天神邪?蒼蒼之天也。如謂天神,神怒無聲。如謂蒼蒼之天,天者體不怒,怒用口。

且天地相與夫婦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過,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殺人,地冝哭之?獨聞天之怒,不聞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則天亦不能怒。

且有怒則有喜,人有隂過,亦有隂善。有隂過,天怒殺之;如有隂善,天亦冝以喜賞之。隆隆之聲,謂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於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縁謂天怒也。縁人以知天,冝盡人之性。人性怒則呴吁,喜則歌笑。比聞天之怒,希聞天之喜;比見天之罰,希見天之賞。豈天怒不喜,貪於罰,希於賞哉?何怒罰有效,喜賞無驗也?

且雷之擊也,折木壞屋,時犯殺人。以爲天怒,時或徒雷,無所折敗,亦不殺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必有賞罸。無所罸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則失威,非天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温之氣爲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温,即則天寒,雷電之日,天必寒也。髙祖之先劉媪,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天方施氣,冝喜之時也,何怒而雷?如用擊折者爲怒,不擊折者爲喜,則夫隆隆之聲,不冝同音,人怒喜異聲,天怒喜同音,與人乖異,則人何縁謂之天怒?

且飲食人以不㓗淨小過也,以至尊之身親罰小過,非尊者之冝也。尊不親罰過,故王不親誅罪。天尊於王,親罰小過,是天德劣於王也。且天之用心,猶人之用意。人君罪惡,初聞之時,怒以非之,及其誅之,哀以憐之。故論語曰:如得其情,則哀憐而勿喜。紂至惡也,武王將誅,哀而憐之。故尚書曰:予惟率夷憐爾。人君誅惡,憐而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恵也。

說雨者,以爲天施氣,天施氣,氣渥爲雨,故雨潤萬物,名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賞罰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時,天人相違,賞罰乖也。且怒喜具形,亂也。惡人爲亂,怒罰其過,罰之以亂,非天行也。冬雷,人謂之陽氣洩;春雷,謂之陽氣發;夏雷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

人在天地之間,物也,物亦物也。物之飲食,天不能知,人之飲食,天獨知之。萬物於天,皆子也,父母於子,恩德一也。豈爲貴賢加意,賤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闇也?犬豕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殺也。如以人貴而獨禁之,則䑕洿人飲食,人不知,誤而食之,天不殺也。如天能原䑕,則亦能原人。人誤以不㓗淨飲食人,人不知而食之耳,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

吕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厠中,以爲人豕,呼人示之,人皆傷心。恵帝見之,病卧不起。吕后故爲天不罰也。人誤不知,天輙殺之,不能原誤失而責,故天治悖也。夫人食不淨之物,口不知有其洿也。如食已知之,名曰膓洿。戚夫人入厠,身體辱之,與洿何以别?膓之與體何以異?爲膓不爲體傷洿不病辱,非天意也。且人聞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觀戚夫人者,莫不傷心。人傷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則怨吕后。案吕后之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劉春熒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擊殺㑹稽靳専,日食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隂過而雷殺之?舟人洿溪,上流人飲,下流,舟人不雷死。

天神之處天,猶王者之居也。王者居重關之内,則天之神冝在隱匿之中。王者居宫室之内,則天亦有太微、紫宫、軒轅、文昌之坐。王者與人相遠,不知人之隂惡。天神在四宫之内,何能見人闇過?王者聞人過,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冝因鬼。使天問過於鬼神,則其誅之。冝使鬼神,如使鬼神,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

且王斷刑以秋,天之殺用夏,此王者用刑違天時,奉天而行其誅殺也。冝法象上天,天殺用夏,王誅以秋,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或論曰:飲食不㓗淨,天之大惡也。殺大惡不湏時。王者大惡,謀反大逆無道也。天之大惡,飲食人不㓗清。天之所惡,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冝法,天制飲食人不㓗清之法,爲死刑也。聖王有天下,制刑不備此法,聖王闕略,有遺失也。

或論曰:鬼神治隂,王者治陽隂過闇昩,人不能覺,故使鬼神主之。曰:隂過非一也,何不盡殺?案一過非治隂之義也。天怒不旋日,人怨不旋踵。人有隂過,或時有用冬,未必專用夏也。以冬過誤,不輙擊殺,遠至於夏,非不旋日之意也。

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纍纍如連皷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皷,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爲雷聲隆隆者,連皷相扣擊之意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皷相椎并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虚妄之象也。

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爲連皷之形乎?如審可推引,則是物也。相扣而音鳴者,非皷即鍾也。夫隆隆之聲,皷與鍾邪?如審是也,鍾皷而不空懸,須有筍簴,然後能安,然后能鳴。今鍾皷無所懸着,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爲雷?

或曰:如此固爲神。如必有所懸着,足有所履,然後而爲雷,是與人等也,何以爲神?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根,故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爲神?如無形,不得爲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謂之神龍升天,實事者謂之。不然,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以其形見,故圖畫升龍之形也。以其可畫,故有不神之實。難曰:人亦見鬼之形,鬼復神乎?曰:人時見鬼,有見雷公者乎?鬼名曰神,其行蹈地,與人相似。雷公頭不懸於天,足不蹈於地,安能爲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仙人畫仙人之形,爲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冝,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爲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且說雷之家,謂雷天怒呴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怒引連皷也。審如說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二者相違也。并而是之,無是非之分。無是非之分,故無是非之實。無以定疑論,故虚妄之論勝也。

禮曰:刻尊爲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爲相校軫則鳴。校軫之狀,鬱律㟪壘之類也。此象類之矣。氣相校軫分裂,則隆隆之聲,校軫之音也。魄然若?裂者,氣射之聲也。氣射中人,人則死矣。

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何以明之?正月陽動,故正月始雷;五月陽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陽衰,故秋冬雷潜。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隂氣乗之。隂陽分事,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爲毒,中人輙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體。天地爲鑪大矣,陽氣爲火猛矣,雲雨爲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當冶工之消鐡也,以土爲形,燥則鐡下,不則躍溢而射,射中人身,則皮膚灼剥。陽氣之?,非直消鐡之烈也;隂氣激之,非直土泥之濕也。陽氣中人,非直灼剥之痛也。

夫雷火也,氣剡人,人不得無迹如炙處,狀似文字,人見之,謂天記書其過,以示百姓,是復虚妄也。

使人盡有過,天用雷殺人,殺人當彰其惡,以懲其後,明著其文字,不當闇昩。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天地所爲,人讀知之。今雷死之書,亦天所爲也,何故難知?如以一人皮不可書。魯恵公夫人仲子,宋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爲魯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歸魯。雷書不著,故難以懲後。夫如是,火剡之跡,非天所刻畫也。或頗有而增其語,或無有而空生其言,虚妄之俗,好造怪竒。

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鬚髪燒燋,中身則皮膚灼燌,臨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之家,以爲雷燒石,色赤,投於井中。石燋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於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温。温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夫論雷之爲火有五驗。言雷爲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爲天怒,虛妄之言。

雖曰:論語云:迅雷風烈必變。禮記曰: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懼天怒,畏罰及巳也。如雷不爲天怒,其擊罰過,則君子何爲爲雷變?動朝服而正坐。子

曰:天之與人猶父子,有父爲之變,子安能忽?故天變己亦冝變,順天時,示己不違也。人聞犬聲於外,莫不驚駭,竦身側耳以審聽之,况聞天變異常之聲,軒?迅疾之音乎?論語所指,禮記所謂,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隂闇食人以不㓗清之事。内省不懼,何畏於雷?審如不畏雷,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何則?不爲己也。如審畏雷,亦不足以效罰隂過。何則?雷之所擊,多無過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懼變動。夫如是,君子變動,不能明雷爲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故人畏之。如審罰有過,小人乃當懼耳。君子之人,無爲恐也。宋王問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衆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罰不善,善者胡爲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斯群臣畏矣。宋王行其言,群臣畏懼,宋王大恐。夫宋王妄刑,故宋國大恐;懼雷電妄擊,故君子變動;君子變動,宋國大恐之類也。論衡卷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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