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研堂文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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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9 01:26
潛研堂文集卷二
嘉定:錢大昕
論
春秋論
春秋褒善貶惡之書也。其褒貶柰何?直書其事,使人之善惡無所隱而已矣。曰崩、曰薨、曰卒、曰死,以其位爲之等。春秋之例,書崩、書薨、書卒而不書死。死者,庶人之稱,庶人不得見於史,故未有書死者。此古今史家之通例,非褒貶之所在,聖人不能以意改之也。魯之桓公、宣公,皆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公,其死也書薨,無異詞。文姜淫而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夫人,其死也亦書薨、書小君,無異辭。書薨者,內諸侯與小君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不奪之也,然猶可曰此爲君諱爾。公子遂之弑其君之子,季孫意如之逐君,皆大惡也,其死也亦書卒,無異辭。書卒者,內大夫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不奪之也。然猶可日,此爲宗國諱爾。吳、楚,僭王之君也。鄭伯窹生,射王中肩者也。宋公鮑,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爵,其死也書卒,皆無異辭。書卒者,外諸侯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亦不奪之也。弑逆之罪大矣,以庶人之例斥之曰死,可乎?曰:不可。是諸人者,論其罪當肆諸市朝,僅僅夷諸庶人,不足以蔽其辜。論其位,則彼固諸侯也,大夫也、夫人也,未嘗一日降爲庶人,而我以庶人書之,非其實矣。紀其實於春秋,俾其惡不沒於後世,是之謂褒貶之正也。
後之學春秋者,乃有書死之例,其說本於檀弓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史家未有書君子之死日終者,而獨書小人之死,吾不知其何義也。古書未有以死爲貶詞者,以舜之聖,而尚書曰陟方乃死,死果不美之名乎?孔子曰:予死於道路乎?又曰:予殆將死也。孔子肎以小人自居乎?死而不朽,謂之令終,尚書謂之考終命,否則徒死而已。檀弓之言,與曾子啟手足之意相近,非爲紀事者言之也。顏子大賢也,而論語書之曰死,且屢書不一書。莊子,老氏之徒也,而其書有曰老聃死,皆非貶詞也。褒善貶惡之義,莫備於春秋。謂春秋之法有所未備,而以意補之,豈後儒之識能加孔子之上乎哉?
或曰:先儒所重者,善善惡惡之大義,自我作古,不必因乎春秋。曰:人之善惡固未易知,論人亦復不易。班固以上中下九等品古,今人後世猶且?之,況以死與卒二者定君子小人之別,其權衡輕重,果無一之或爽乎?揚雄之仕於莽,於去就固不無可議,然方之劉歆、甄豐之徒何如?方之莽、操、懿、裕之徒又何如?有王者起而定其罪,輕重必有別矣。操、懿尙不能槩,以死書之,何獨責於雄哉?後漢之名臣,曾仕莽者不少,執此例而充類至盡,史之得書卒者少矣。有書有不書,是爲同罪而異罰。後人求其說不得,則上下其手,壹以法吏舞文之術行之,此又非作者之意也。稽之於古,書死未足爲貶詞,卽以其例求之,則予奪之際,殊未得其平,而適以啟後人之爭端。故曰:明乎春秋之例,可與言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