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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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6
吕氏春秋
先聖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嘗觀於上志,有得天下者衆矣,其得之必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於公。故洪範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桓公行公去私惡,用管子而爲五伯長;行私阿所愛,用豎刁而蟲出於戶。人之少也愚,其長也智,故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
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爲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庖人調和而不敢食,故可以爲庖。若使庖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以爲庖矣。伯王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爲伯王。若使王伯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以爲王伯矣。
水泉深則魚鼈歸之,樹木盛則飛鳥歸之,庶草茂則禽獸歸之,人主賢則豪桀歸之。故聖王不務歸之者,而務其所歸。彊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悲。彊令之爲道也,可以成小,而不可以成大。大寒旣至,民煖是利;大熱在上,民淸是走。故民無常處,見利之聚,無利之去,欲爲天子,民之所走,不可不察。
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近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爲。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怒之以驗其節,懼之以驗其特,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志。八觀六驗,此賢主之所以論人也。論人必以六戚四隱。何謂六戚?父母、兄弟、妻子。何謂四隱?交友故舊、邑里門廊。內則用六戚四隱,外則以八觀六驗,人之情僞,貪鄙羡美,無所失矣。此先聖王之所以知人也。
先王之敎,莫榮於孝,莫顯於忠。忠孝,人君人親之所甚欲也;顯榮,人臣人子之所甚願也。然而人君人親不得所欲,人臣人子不得所願,此生於不知理義。不知理義,生於不學。是故古之聖王,未有不尊師也,尊師則不論貴賤貧富矣。神農師悉諸,黃帝師大橈,帝顓頊師伯夷父,帝嚳師伯招,帝堯師子州支父,帝舜師許由,禹師大成摰,湯師小臣,文王、武王師呂望、周公且,齊桓公師管夷吾,晉文公師咎犯、隨會,秦穆公師百里奚、公孫枝、楚莊王師孫叔敖、沈尹筮,吳王闔閭師伍子胥、文之儀,越王勾賤師范蠡、大夫種,此十聖六賢者,未有不尊師者也。今尊不至於帝,智不至於聖,而欲無尊師,奚由至哉?此五帝之所以絕,三代之所以滅,音樂之所由來遠矣。天下太平,萬民安寧,皆化其上,樂乃可成。故唯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亡國戮民,非無樂也,其樂不樂。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舞也。亂世之樂,有似於此。君臣失位,父子失處,夫婦失宜,民人呻吟,其以爲樂,若之何哉?
亂世之樂,爲木革之聲,則若雷,爲金石之聲則若霆,爲絲竹歌舞之聲則若譟。以此駭心氣,動耳目,搖蕩生則可矣,以此爲樂則不樂。故樂愈侈而民愈鬱,國愈亂,主愈卑,則亦失樂之情矣。凡古聖王之所爲貴樂者,爲其樂也。夏桀、殷紂作爲侈樂,大鼓鐘磬管簫之音,以鉅爲美,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侈則侈矣,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主必傷。此主乎不知樂之情,而以侈爲務故也。
耳之情欲,聲、心不樂,五音在前弗聽;目之情欲,色、心弗樂,五色在前弗視。鼻之情欲香,心弗樂,芬香在前弗臭。口之情欲味,心弗樂,五味在前弗味。欲之者,耳目鼻口也,樂之者,不樂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後樂,心樂然後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在於和心,和心在於行適。夫樂有適,心亦有適。人之情欲壽而惡夭,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欲?而惡勞。四欲得,四惡除,則心適矣。四欲之得也,在於勝理。勝理以治身,則生全矣,生全則壽長矣。勝理以治國,則法立矣,法立則天下服。故適心之務在勝理。凡音樂,通乎政而風乎俗者也,俗定而樂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觀其音而知其俗,觀其俗而知其政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託於音樂,以論其敎。故先王之制樂也,非恃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欲也,將以敎民平好惡、行理義也。黃鐘之月,土事毋作,愼毋發,蓋以固天閉地。大呂之月,數將幾終,歲且更起,而農民毋有所使。大蔟之月,陽氣始至,草木繁動,令農發土,毋或失時。夾鐘之月,寛裕和平,行德去刑,毋或作事,以害羣生。姑洗之月,達通道路,溝瀆修利。中呂之月,毋聚大衆,巡勸農事,草木方長,毋携民心。蕤賓之月,陽氣在上,安壯養孩。本朝不靜,草木早槁。林鐘之月,草木盛滿,陰氣將刑,毋發大事,以將陽氣。夷則之月,修法飾刑,選士厲兵,詰誅不義,以懷遠方。南呂之月,趣農收聚,毋敢懈怠。無射之月,疾斷有罪,當法勿赦。應鐘之月,陰陽不通,閉而爲冬,修辨喪紀,審民所終。
周文王立國八年,寢疾五日,而地動東西南北,不出周郊。百吏皆請曰:臣聞地之動也,爲人主也。今王寢疾,請移之。文王曰:若何其移之也?對曰:興事動衆,以增國城,其可以移之乎?文王曰:天之見妖,以罰有罪也。我必有罪,故天以此罰我也。今興事動衆,以增國城,是重吾罪也,不可昌也。請改行重善以移之,其可以免乎?於是謹其禮秩皮革,以交諸侯,飾其辭令幣帛,以禮豪士。無幾何,疾乃止。立國五十一年而終。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召子韋而聞之,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者,天罰也。心者,宋分野也。禍當君。雖然,可移於宰相。公曰:宰相所與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將誰爲君乎?曰:可移於歲。公曰:歲饑,民必餓死。爲人君而殺其民以自活,其誰以我爲君乎?是寡人之命固盡巳子無復言矣。子韋再拜曰:臣敢賀君,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至德之言三,天必三賞君命。今昔熒惑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歲。是昔也,熒惑果徙三舍,
兵之所自來者上矣。家無怒笞,則豎子嬰兒之有過也立見。國無刑罰,則百姓之相侵也立見;天下無誅伐,則諸侯之相暴也立見。故怒笞不可偃於家,刑罰不可偃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有巧有拙而巳矣。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偃兵。夫有以食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矣。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舩,悖矣。有以用兵喪其國者,欲偃天下之兵,悖矣。兵之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爲福,不能用之則爲禍。善用藥者亦然,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義兵之爲天下良藥也,亦大矣。故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之悅之也,若孝子之見慈親也,若饑者之見美食也;民之號呼而走之,若強弩之射於深谿也。義兵至,鄰國之民歸之若流水,誅國之民望之若父母。行地滋遠,得民滋衆,兵不接刄而民服若化。
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之所在也。勿求於他,必反人情。人情欲生而惡死,欲榮而惡辱,死生榮辱之道壹,則三軍之士可使一心矣。
衣人以其寒,食人以其饑。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大義也。人之困窮,多如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土得矣。人主其胡可以無務行德愛人乎?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爲其君死矣。趙簡子有兩白驘而甚愛之。陽城胥渠,廣門之宦,夜款門而謁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醫敎之曰:得白驘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謁者通簡子曰:夫殺畜以活人,不亦仁乎?於是召庖人,殺白驘,取肝以與之。無幾何,趙興兵而攻翟。廣門之宦,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獲甲首。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也?孝子之重其親,慈親之愛其子也,痛於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弃之溝壑,人之情不忍爲,故有葬死之義。葬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愼也。愼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也。以生人之心爲死者慮,莫如無動,莫如無發。無發無動,莫如無有可利。無有可利,此之謂重閉,葬不可不藏也。葬淺則狐狸掘之,深則及於水泉。故凡葬必於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濕,此則善矣,而忘姧邪、盜賊㓂亂之難,豈不惑哉!慈親孝子備之者,得葬之情矣。今世俗大亂,人主愈侈,非葬之心也。非爲死者慮也,生者以相矜也,侈靡者以爲榮,儉節者以爲辱。不以便死爲故,而徒以生者之誹譽爲務,此非慈親孝子之心也。父雖死,孝子之重之不怠;子雖死,慈親之愛之不懈。夫葬所愛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欲,其以安之,若之何哉?世之爲丘壠也,其高大若山,其樹之若林,其設闕庭,爲宮室若都邑。以此觀世示富則可矣,以此爲死者則不可。夫死者,其視萬歲猶一瞚也。人之壽久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以百與六十爲無窮者慮,其情必不相當矣。以無窮爲死者慮,則得之矣。今有人於此爲石銘,置之壠上,曰:此其中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掘,掘之必大富。人必相與笑之,以爲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掘之墓也。以耳目所聞見,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巳亡矣,趙、魏、韓皆失其故國矣。自此以上者,亡國不可勝數。是故古大墓無不掘者也,而皆爭爲之,豈不悲哉!堯葬於穀,林通樹之;舜葬於紀市,不變其肆;禹葬於會稽,不變人徒。是故先王以儉節葬死也,非愛其費,非惡其勞,以爲死者也。先王之所惡,唯死者之辱也。發則必辱,儉則不發,故先王之葬必儉也。謂愛人者衆,知愛人者寡。故宋未亡而東冢掘,齊未亡而莊公冢掘。國安寧而猶若此,又況百世之後而國巳亡乎?故孝子忠臣、親父佼友,不可不察也。夫愛之而反害之,安之而反危之,其此之謂乎!
至忠逆於耳,倒於心,非賢主其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不肖主之所誅也。今有樹於此,而欲其美也,人時灌之則惡之,而日伐其根,則必無活樹矣。夫惡聞忠言,自伐之精者也。
賢主必自知士,故士盡力竭智,直言交爭,而不辭其患,豫讓、公孫弘是巳。當是時也,智伯、孟甞君知之矣。世之人主,得地百里則喜,四境皆賀。得士則不喜。不知相賀,不通乎輕重也。湯武,千乘也,而士皆歸之。桀紂,天子也,而士皆去之。孔、墨,布衣之士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與之爭士也。自此觀之,尊貴富大不足以來士矣,必自知之然後可。豫讓之友謂豫讓曰:子嘗事范氏、中行氏,諸侯盡滅之,而子不爲報,至於智氏,而子必爲之報,何故?豫讓曰:范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饑而不我食,而時使我與千人共其養,是衆人畜我也。夫衆人畜我者,我亦衆人事之。至於智氏則不然,出則乘我以車,入則足我以養,衆人廣朝而必加禮於吾所,是國士畜我也。夫國士畜我者,我亦國士事之。豫讓,國士也,而猶以人於己也,又況於中人乎?孟嘗君爲從。公孫弘謂孟嘗君曰:不若使人西觀秦。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爲臣,何暇從以難之?意者秦王不肖主也,君從以難之,未晩也。孟嘗君曰:善,願因請公往矣。公孫弘見昭王,昭王曰:薛之地小大幾何?公孫弘對曰:百里。昭王笑而曰:寡人之國地數千里,猶未敢以有難也。今孟嘗君之地方百里,而欲以難寡人,猶可乎?公孫弘對曰:孟嘗君好士,大王不好士也。昭王曰:孟嘗君之好人何如?對曰: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暫爲人君,不得意,不肯爲人臣。如此者三人。能治可爲管商之師,能致其主覇王,如此者五人。萬乘之嚴主,辱其使者,退而自刎,必以其血汚其衣,與如臣者七人。昭王笑而謝焉。世之聽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卽,聽必悖矣。人有亡鈇者,意其隣之子,視其色,言語、動作、態度,無爲而不竊鈇。掘其谷,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其隣之子非變也,己則變之。變之者無他,有所尤也。邾之故法,爲甲裳以帛。公息忌謂邾君曰:不若以組。邾君曰:將何所得組?公息忌對曰:上用之,則民爲之矣。邾君曰:善。下令,令官爲甲必以組。公息忌因令其家皆爲組。人有傷之者,曰:公息忌之所以欲用組者,其家多爲組也。邾君不悅,於是乎止。無以組,邾君有所尤也。爲甲以組而便公息忌,雖多爲組何傷?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爲組亦何益?爲組與不爲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說。凡聽言不可不察,不察則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亂莫大焉。
昔禹一沐而三捉髮,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通乎己之不足,則不與物爭矣。愉易平靜以待之,使夫自以之,因然而然之,使夫自言之,亡國之主反此。自賢而少人,少人則說者持容而不極,聽者自多而不得,三王之佐皆能以公及其私矣。俗主之佐,其欲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功故也。皆患其身之不貴於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於天下也;皆患其家之不富也,而不患其國之不大也。此所以欲榮而愈辱,欲安而愈危。故榮富非自至,緣功伐也。今功伐甚薄而所望厚,誣也;無功伐而求榮富,詐也。詐誣之道,君子不由。
凡爲天下治國家,必務其本也。務本莫貴於孝。人主孝,則名章榮,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芸疾,守戰固,不疲北。夫執一術而百喜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唯孝乎!故論人必以所親而後及所疏,必以所重而後及所輕。曾子曰: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貴,貴德,貴老,敬長,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所爲貴貴,爲其近於君也;所爲貴德,爲其近於聖也;所爲貴老,爲其近於親也;所爲敬長,爲其近於兄也;所爲慈幼,爲其近於弟也。昔晉文公將與楚人戰於城濮,召咎犯而問曰:楚衆我寡,奈何而可?咎犯對曰:臣聞繁禮之君,不足於文,繁戰之君。不足於詐。君亦詐之而巳。文公以咎犯言吿雍季,雍季曰: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詐僞之爲道,雖今偸可,後將無復。非長術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於城濮,反而爲賞。雍季在上,左右諫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謀也。君用其言而後其身,或者不可乎?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時之務也。焉有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聞之曰:臨難用詐,足以郤敵;返而尊賢,足以報德。文公雖不終始,焉足以覇矣。
賢主愈大愈懼,愈彊愈恐。凡大者,小隣國也;彊者,勝其敵也。勝其敵則多怨,小隣國則多患。多怨國雖大,惡得不懼?惡得不恐?故賢主於安思危,於達思窮,於得思喪。惠盎見宋康王,康王曰:寡人之所悅者,勇有力也,不悅爲仁義者,客將何以敎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夫無其志,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大王獨無意耶?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無地爲君,無官爲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擧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
武王使人候殷,反報曰:殷亂矣。武王曰:其亂焉至?對曰:讒匿勝忠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往反報曰:賢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未也。又往反報曰:其亂甚矣,百姓不敢誹怨矣。武王遽吿太公。太公曰:其亂至矣,不可以駕矣。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固猶少。千里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聖人繼踵也。士與聖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乎?雖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故亡國相望,賢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愼一日以終其世。譬之若登山者。處巳高矣。左右視尚魏魏焉山在其上矣。聖者之所與處。有似於此。身巳賢矣。行巳高矣。左右視尚盡賢於己也。故周公曰。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以爲賢者必與賢於已者處。賢者之得可與處也,禮之諸衆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能可盡也。凡人主必審分,然後治可以至。凡爲善難,任善易,奚以知之?今與驥俱走,則人不勝驥矣;居於車上而任驥,則驥不勝人矣。人主好人官,則是與驥俱走也,必多所不及矣。夫人主亦有車,無去其車,則衆善皆盡力竭能矣。人主之車,所以乘物也,不知乘物而自怙恃,奮其智能,多其敎詔,而好自以,則百官恫擾,少長相越,萬邪並起,權威分移,此亡國之風。王良之所以使馬者約審握其轡,而四馬莫敢不盡力。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羣臣者亦有轡。正名審分,是治之轡也。故案其實,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察其類,毋使放悖。堯、舜之民不獨義,禹,湯之臣不獨忠,得其數也。桀、紂之民不獨鄙,幽,厲之臣不獨僻,失其理也。今有人於此,求牛則名馬,求馬則名牛,所求必不得矣,而因用威怒,有司必誹怨矣,牛馬必擾亂矣。百官,衆有司也;萬物,羣牛馬也。不正其名,不分其職,而數用刑罰,亂莫大焉。昊天無形,而萬物以成;大聖無事,而千官盡能。此之謂不敎之敎,無言之詔。故有以知君之狂,以其言之當;有以知君之惑,以其言之得。君也者,以無當爲當,以無得爲得者也。當得不在於君而在臣。今之爲車者,數官然後成。夫國豈特爲車哉,衆智衆能之所持也,不可以一物一方安也。思慮自傷也,智差自亡也,奮能自殃也。凡姦邪險詖之人也,必有因。何因?因主之爲。人主好以已爲,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爲,有過則主無以責之,則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動者靜,宜靜者動,尊之爲卑,卑之爲尊,從此生矣。此國之所以衰,而敵之所以攻也。
凡官者,以治爲任,以亂爲罪。今亂而無責,則亂愈長矣。人主以好爲示能,以好唱自奮;人臣以不爭持位,以聽從取容,是君代有司爲有司也,是臣得後隨以進其業也。君臣不定,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則愚拙者請矣,巧智者詔矣。詔多則請者愈多矣。請者愈多,且無不請也。主雖巧智,未無不知也。以未無不知,應無不請,其道固窮。窮而不知其窮,其患又將反以自多。是之謂重重塞塞之主。無存國矣。故有道之主,因而不爲,責而不詔,不伐之言,不奪之事,督名審實,官使自司,以不知爲道,以奈何爲實?絕江者託於舩,致遠者託於驥,覇王者託於賢。伊尹、呂尚、管夷吾、百里奚,此覇王之舩驥也。釋父兄與子弟,非疏之也;任庖人釣者與仇人僕虜,非阿之也。用持社稷立功名之道,不得不然也。
三代之道無二,以信爲管。宋人有取道者,其馬不進,剄而投之谿水。又後取道,其馬不進,又剄而投之谿水。如此者三,雖造父之所以威馬,不過此矣。不得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無益於御。人主之不肖者,有似於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國之主,多以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無有,而不足專恃。譬之若鹽之於味,凡鹽之用,有所託也,不適則敗,所託而不可食。威亦然矣。惡乎託?託於愛利,愛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身必咎矣。
古之君民者,仁義以治之,愛利以安之,忠信以導之,務除其灾,致其福。故民之於上也,若璽之於塗。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莊公以爲造父不過也。顏闔曰:其馬將敗。少頃,東野稷之馬放而至。莊公召顏闔而問之曰:子何以知其放也?對曰:夫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造父之御,無以過焉,猶求其馬,臣是以知其放也。故亂國之使其民,不論人之性,不反人之情,煩爲敎而過不識,重爲任而罪不勝。民進則欲其賞,退則畏其罪,知其能力之不足也,則以僞繼矣。知則上又從而罪之,是以罪召罪也。故禮煩則不莊,業衆則無功,令苛則不聽,禁多則不行。桀紂之禁,不可勝數,故民不用而身爲戮。
凡使賢不肖異,使不肖以賞罰,使賢以義。故賢主之使其下也,必以義,必審賞罰,然後賢不肖盡爲用也。
凡人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精氣鬱也。故水鬱則爲汚,樹鬱則爲蠹,草鬱則爲菑。國亦有鬱,主德不通,民欲不達,此國之鬱也。國之鬱處久,則百惡並起,而萬灾叢生矣。故聖人貴豪士與忠臣也,爲其敢直言而決鬱塞也。
趙簡子曰:厥也愛我,鐸也不我愛也。厥之諫我也,必於無人之所;鐸之諫我也,喜質我於人中,必使我醜。尹鐸對曰:厥也愛君之醜,而不愛君之過也;鐸也愛君之過,而不愛君之醜也。不質君於人中,恐君之不變也。此簡子之賢也。人主賢,則人臣之言刻。人主執民之命,執民之命,重任也,不得以快志。亡國之主必驕,必自智,必輕物。驕則簡士,自智則專獨,輕物則無物。無備召禍,專獨位危,簡士雍塞。欲無雍塞,必禮士;欲位無危,必得衆;欲無召禍,必完備。三者,君人之大經也。
趙簡子沈欒徼於河,曰:吾嘗好聲色矣,而欒徼致之;吾嘗好宮室臺榭矣,而欒徼爲之;吾嘗好良馬善御矣,而欒徼來之。今吾好士六年矣,而欒徼未嘗進一人,是長吾過而絀吾善也。故若簡子能以理督責於其臣矣。以理督責於其臣,則人主可與爲善而不可與爲非,可與爲直而不可與爲枉,此三代之盛敎也。
吳起行,魏武侯自送之曰:先生將何以治西河?對曰:以忠以信,以勇以敢。武侯曰:安忠曰忠君,安信曰信民,安勇曰勇去不肖。安敢曰敢用賢。武侯曰:四者足矣。
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者也。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賢主之所患,患人博聞辯言而似通者。亡國之主似智,亡國之臣似忠。似之物。此愚者之所大惑,而聖人之所加慮也。賢主所貴莫如士,所以貴士,直言也。言直則枉者見矣。人主之患,欲聞枉而惡直言,是障其原而欲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賤其所欲而貴其所惡也。所欲奚自來?
能意見齊宣王。宣王曰:寡人聞子好直,有之乎?對曰:意惡能直?意聞好直之士,家不處亂國,身不見汚君。今身得見王而家宅乎齊,意惡能直?若能意者,使謹乎論主之側,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主之所得豈少哉?此賢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惡也。
荊文王得茹黃之狗,宛路之矰,以田於雲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朞年不聽朝。保申曰:先王卜以臣爲保吉,今王之罪當笞。王曰:願請變更而無笞。保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廢也。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令也。臣寧抵罪於王,毋抵罪於先王。王曰:諾。引席,王伏。保申束細荊五十,跪而加之于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保申曰:臣聞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變,痛之何益?保申起,出請死。文王曰:此不穀之過也,保申何罪?王乃變,更召保申,殺茹黃之狗,折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務治荊國,兼國三十九。令荊國廣大至於此者,保申之力也,極言之功也。
齊宣王好射,悅人之謂己能用彊弓。其嘗所用不過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試引之,中開而止。皆曰:此不下九石,非王其孰能用是?宣王終身自以爲用九石,豈不悲哉!非直士,其孰不阿主?故亂國之主,患在乎用三石爲九石。
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人主欲自知,則必直士。故天子立輔弼,設師保,所以擧過也,務在自知。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武有戒愼之鞀,猶恐不能自知。今賢非堯、舜、湯、武也,而有揜蔽之道,奚由自知哉?荊成、齊莊不自知而殺,吳王、智伯不自知而亡,故敗莫大於不自知。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其鐘者,欲負而走,則鐘大不可負。以椎毀之,鐘況然有音,恐人之聞之而奪己也,遽揜其耳,惡人之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爲人主而惡聞其過,亦由此。
荊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䇿。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視人之友也。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純謹畏令。如此者,家必日益,身必日安,此所謂吉人也。事君也,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也。人主也,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敢交爭正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此所謂吉主也。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莊王善之,於是疾收士,日夜不懈,遂覇天下。
先王用非其有如已有之,通乎君道者也。爲宮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則宮室不善也。夫國,重物也,其不善也,豈特宮室哉?巧匠爲宮室,爲圓必以規,爲方必以矩,爲平直必以準繩。功巳就,不知規矩準繩而賞巧匠;宮室巳成,不知巧匠,而皆曰此某君某王之宮室也。人主之不通乎主道者則不然,自爲之則不能,任賢者惡之,與不肖者議之,此功名之所以傷,國家之所以危。湯、武一日而盡有夏、商之民,盡有夏、商之地,盡有夏、商之財,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危之;以其地封,而天下莫不悅;以其財賞,而天下皆競勸。通乎用,非其有也。
衛靈公天寒鑿池,宛春諫曰:天寒起役,恐傷民。公曰:天寒乎哉?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民則寒矣。公曰:善。令罷役。左右以諫曰:公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也而令罷之,福將歸於春也,而怨將歸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魯國之匹夫也,而我擧之。夫民未有見焉,今將令人以此見之。且春也有善如寡人,有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歟?靈公之論宛春也,可謂知君道矣。羣書治要卷第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