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二

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二

嘉定錢大昕

紀事

記矦黃兩忠節公事

順治二年五月，王師下江南，豫親王多鐸遣降臣前鴻臚寺少?黄家鼐安撫蘇州，巡撫霍達遁走。適監軍道楊文驄率兵五百人至郡，家鼐方勞軍西察院，文驄直入，執家鼐及從者數人，盡殺之。副使周荃匿民間，得免，歸報豫王，且請兵。吳郡被兵自此始。六月，兵部侍郞李延齡入蘇州，分兵徇諸縣，以張維熙爲嘉定知縣，以徐州總兵官李成棟爲江南提督，鎭吳淞。閏月，成棟前隊兵過縣東，大掠。已丑，成棟與副將梁得勝以戰艦百餘至，宿東關外。庚寅，成棟入吳淞，巨艦悉艤東關外，留得勝以三百人守之。壬辰，始下薙髪之令。士民皆不願，遂謀舉事，諸鄕稱義兵者，不約而集矣。

是時舉人王霖汝及弟諸生楫汝起六都，得七百人，號王家莊兵。監紀知縣支益起石岡，得千人，號石岡兵。南翔大姓招募二千人，號南翔兵。婁塘、羅店、外岡先後競起。甲午，鄕兵大集，至東關外，攻得勝軍。得勝據高岡，令弩箭手自上射，鄉兵皆應弦而倒。南翔兵最先登，矢傷一人，卽退，石岡兵踵之，尋亦却。獨王莊首領都司許龍奮勇直前，戰頗力，亦中流矢死，鄕兵幾潰，而外岡、婁塘兵接戰甚力。廿三都民素輕趫善鬬，殺獲最多。夜漏下數刻，各鄕兵齊至，舉火燒得勝船四十餘艘，一時俱盡。成棟所掠金珠刀劒及婦女姝麗在舟中者，皆爲灰燼，得勝僅以身免。龍字雲美，有膽畧，嘗在閣部史可法麾下，感其知遇，恨不從死，故視死如歸。丙申，成棟遣精騎赴太倉調兵，爲羅店鄕兵所遏，不得達。是夕，月食，旣占日食盡無光，百姓?，城邑空。丁酉，左通政矦公峒曾臥病蟠龍江，遣其二子元演、元潔入城聚士民爲城守計。進士黃公淳耀與其弟淵耀亦至，勸元演作書趣其父速至，鄕兵亦列幟往迎。戊戌，成棟悉銳攻羅店，屯兵馬橋，與鄕兵接戰，而潛遣銳卒繞出陣後，鄕兵遂潰。諸生唐景曜嘗檄數成陳之罪，至是被獲，磔於市。諸生唐培率兵巷戰，不勝，被獲，大罵不屈，刃已加頸。尙呼：豈有此理！語未絶，身首異處矣。諸生朱霞、張小繖登屋鳴金，欲集衆復戰，身被數創，墮河?。已亥，峒曾入城，與士民公議，畫地而守。峒曾守東門，諸生朱元亮、龔孫玹、金起士及其二子元演、元潔佐之；淳耀主西門，淵耀佐之。嘉興敎諭龔用圓、舉人張錫眉主南門，諸生夏雲蛟、唐昌全等佐之。北門亦峒曾爲主，而太學生朱長祚、雲南按察司僉事唐咨禹佐之。處分已定，各率衆上城巡邏。衆皆踊躍，縛袴執刀以從。城上掲白旗，大書嘉定恢勦義師。雉堞依地叚分屬各啚，每啚擇一人爲長。日入後，當事者親自巡歷，以稽勤惰。其大事，則峒曾、淳耀二人決之。庚子，逐新令張維熙，以前儒學訓導萬逵攝縣事。侯黃又遣人賫名刺訪境內拳勇少年，悉召致之，具賓主禮，　以辭色令歸集衆，且勉之曰：人孰無父母妻子？諸君能倡義，兼可自爲，不獨爲人也。衆皆感激，思盡力，鄕兵益盛。癸卯，成棟遣其弟統精騎數十往太倉調兵至縣北關，鄕兵逐之，殺其五騎、餘騎將過倉橋，城上連發大礟，殺三人一馬，其一黄纛紅線佩刀者，成棟弟也。餘騎遁歸吳淞，相謂曰：吾等皆高鎭勁兵，自降　大淸，所過風靡，何物蠻子，赤身打仗，所至成羣。未及十日，已損我副將六員矣。時前總兵吳志葵駐兵泖湖，峒，曾等累致書乞援。志葵不得已，遣游擊蔡喬以兵三百人赴之。乙巳，喬軍至，皆癃弱，又强半市人子，不習戰，唯喬頗勇健，使雙鐵簡，右手重二十五斤、左手重二十斤，所攜火藥、糧儲在舟中，求姑置城內，身自率兵營於城外。議者皆曰：宜許之。彼戰而勝，軍資在城，其心益固；不勝，留以爲質，勢不敢棄我去。當事者猶豫不聽，令泊舟南關外。丙午，成棟聞喬軍至，遣諸將銜枚疾馳，晨至東關，喬軍出不意，多赴水遁。喬臥舟中，聞變驚起，持鐵簡躍登岸，奪一馬乘之，血戰良久，力盡幾陷。東門人徐福躍馬深入，挾之以出。喬又與福衝入陣，以救餘軍之陷沒者，遂引兵南歸。鄕兵見喬敗，不復能軍。　大軍乘勝薄城，城上發大礟，傷二人，遂引去。已酉，成棟悉兵過嘉定城北，入婁塘，駐營磚橋。鄕兵環聚攻之，歩騎不敵，死者過半。日暮，成棟鳴金收兵、入營縱酒不輟。七月庚戌朔、鄕兵復集於磚橋。成棟縱兵擊之。杭文若者、杭家村民也。年少多力、執紅旗先進、其隣毛玉佩繼之、殺騎兵三人。　大軍攢矟刺之、皆?。鄕兵驚散。諸生徐文蔚率其徒血戰、大呼後隊速進、無有應者。文蔚猶不退、亦死之。　大軍乘勝追北，鄕人奔走，自相蹂踐?者無算，遂屠婁塘。成棟遣人持榜諭城中速降，誓不殺人。峒曾等夙以忠義自許，得榜寸裂之，督民運甎石固守。壬子，　大軍攻城，城堅礟不能入，乃舁板扉置東北城外，㐲健士鑿大穴垂陷，城中用巨木塞之，不得入。　大軍轉攻北門，欲從水竇入，城中復下巨石塞竇，不能入。是夜，　大軍攻城益力，礟如雨下。五更大雷雨，峒曾父子與諸紳士仗劔立雨中，見守陴士饑凍不能支，漸有散去者，亟往勸止，已不能禁矣。癸丑，大軍自東門斬關入，峒曾猶坐城樓，指麾自若，呼二子速去。行數歩，復還。峒曾怒叱曰：我?分也！祖母在，爾等應代我奉養，戀我何爲！二子慟哭而去。至孩兒橋，皆見殺。峒曾倉卒投池水，騎兵引出斬之。成棟命梟示西門，尋令懸於峒曾門左。越三日，　大軍已去，忽懸絶墮地，鬚髪赫肰如生。太學生朱之熙過之，亟捧歸函，送厰頭故居，求身屍不得。其僕號于路曰：主人殉難時，著黃紗袴，以綠絲帶繫襪。有童子知之，指其處驗之，良是，遂合而瘗焉。淳耀守西門，聞城破，乘一馬南行，弟淵耀親爲執鞚，至城南隅西林庵主僧無等獻茶，啜畢，索?筆，謂僧曰：大師急避，子兄弟卽自此別矣。遂鍵戸取筆大書曰：明進士黃淳耀以某年月日。自裁于西城僧舍。嗚呼！進不能宣力朝廷，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没此心而已。書畢再拜，顧視淵耀，已赫然梁閒矣。遂縊於左。張錫眉聞城破，先驅其妾溺水；?作絶命詞畢，自經?。龔用圓抱其兄用廣，大慟曰：我祖父淸節自矢，已歷三世；今日苟且圖存，何以見祖宗於地下！因共溺?。明日，得其屍，兄弟猶握手不解。云，弟用厚攜家出避，尋亦自溺。用廣、用厚皆諸生。夏雲蛟被執，堅臥不屈。?、朱元亮、龔孫玹、朱昌祚、唐昌全皆見殺，唯唐咨禹被脅取金帛得釋。越六日後，爲軍人所掠，索金帛不得，攢槍刺?金起，士痛哭不食?。其餘諸生之?於兵者，王蘭、朱衮、趙惟賢、陶恕先、孫和京、金堪士、龔元彬。貢士則王雲程，太學生則金德開。德開臨?，猶執家訓不去手。諸生吳耀夫婦被執至?，罵不絶口。諸生潘大倫聞難，縱火焚其家飮，大醉自溺?；諸生陳師文亦自溺?。是日，成棟下令屠城，老幼無得免者。乙卯，成棟還兵駐太倉，以州人浦嶂攝縣事，縣民猶未肎薙髪，璋請於成棟，以二十七日再引兵屠城。於是廩生宣衷恂以留髮，梟首東門。廩生婁復聞，嶂友也，被縳時，呼璋字曰：君屏幸釋我！嶂不應，并其妻子及姊與甥皆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