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卷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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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5

抱朴子外篇卷五十

晋丹陽葛洪稚川著。

自叙

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其先葛天氏,蓋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為列國,因以為姓焉。洪曩祖為荆州剌史,王莽之簒,君耻事國賊,棄官而歸,與東郡太守翟義共起兵,將以誅莾,為莾所敗,遇赦免禍,遂稱疾自絶於世。莾以君宗强,慮終有變,乃徙君於瑯瑘。君之子浦廬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武踐祚,以廬為車騎,又遷驃騎大將軍,封下邳僮縣侯,食邑五千户。

開國?侯之弟文,隨侯征討,屡有大捷。侯比上書,文為訟功,而官以文?從兄行無軍名,遂不為論。侯曰:弟與我同冒矢石,瘡痍周身,傷失右眼,不得尺寸之報,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乞轉封於弟。書至,上請報漢朝欲成君髙義,故特聽焉。文辭不獲已,受爵即弟為驃騎,營立宅舎於博望里,于今基兆石礎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給如二君焉。驃騎殷勤止之而不從。驃騎曰:此更煩役,國人何以為讓?乃託他行,遂南渡江而家于句容。子弟躬耕,以典籍自娯。文累使奉迎驃騎,驃騎終不還。文令人守䕶慱望宅舎,以冀驃騎之反。至于累世無居之者。

洪祖父學無不涉,究測精㣲,文藝之髙,一時莫倫。有經國史才。仕呉歴宰海鹽、臨安、山隂三縣。入為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廬陵太守,吏部尚書,太子少傅、中書、大鴻臚、侍中、光禄勲、輔呉將軍,封呉壽縣侯。

洪父以孝友聞,行為士表,方册所載,罔不窮覽。仕呉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縣令,中書郎,廷尉平中,䕶軍拜㑹稽太守,未辭而晋軍順流,西境不守,慱簡秉文經武之才,朝野之論,僉然推君。於是轉為五郡赴警大都督,給親兵五千,緫統征軍,戍遏壃塲。天之所懷,人不能支,故主欽若,九有同實。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遷至太中大夫,歴位大中肐郷令。縣户二萬,舉州最治,德化尤異,恩洽刑清。野有頌聲,路無姦跡。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 不入于門,紙筆之用,皆出?財。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發詔見用為呉王郎中令。正色弼違,進可替不,舉善彈枉,軍國肅雍。遷邵陵太守,卒於官。

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晚為二親所嬌饒,不早見督以書史。年十有三,而慈父見背,夙失庭訓,飢寒困瘁,躬執耕穡,承星履草,宻勿疇襲。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蕩盡,農隙之暇無所讀,乃負笈徒步行借,又卒於一家。少得全部之書,益破功,日伐薪賣之,以給紙筆。就營田園處,以柴火寫書。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藝文。常乏紙,毎所寫反覆有字,人尠能讀也。

年十六,始讀孝經、論語、詩、易。貧乏無以逺尋師友,孤陋寡聞,明淺思短,大義多所不通,但貪廣覽,於衆書乃無不暏誦精持。曽所披涉,自正經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雜文章,近萬卷。旣性闇善忘,又少文,意志不專,所識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時猶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純儒,不中為傳授之師。其河雒圖緯,一視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書及筭術,九宫三棊、太一飛符之屬,了不從焉,由其若人而少氣味也。

晚學風角望氣、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㫖,又不研精,亦計此輩率是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無急此以自勞役,不如省子書之有益,遂又廢焉。案别録藝文志衆有萬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來,群文滋長,倍於徃者,乃自知所未見之多也。江表書籍通同不具。昔故詣京師索奇異。而正值大亂。半道而還。毎興嘆恨。今齒近不惑。素志衰頽。但念損之又損。為乎無為。偶耕藪澤。茍存性命耳。博涉之業。於是日沮矣。洪之為人也。而騃野性鈍口訥。形貌?陋。而終不辨自矜飾也。冠履垢弊。衣或繿縷。而或不耻焉。俗之服用,俄而屢改。或忽廣領而大帶,或身促而脩䄂,或長裾曵地,或短不蔽脚。洪其於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絶嘲戯。不得其人,終日黙然。故邦人咸稱之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書,因以自號焉。

洪禀性尫羸,兼之多疾。貧無車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又患弊俗,捨本逐末,交游過差,故遂撫筆閑居,守静蓽門,而無趨所之從。至於權豪之徒,?在宻跡,而莫或相識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虚,名不出户,不䏻憂也。貧無僮僕,籬落頓決,荆?叢於庭宇,蓬莠塞乎階霤,披榛出門,排草入室,論者以為意逺,忽近而不怒。其乏役也,不曉謁,以故?不修見官長。至於吊大䘮,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令無不必至。而居疾少健,恒復不周,毎見譏責於論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茍無餘,而病使心違,顧不媿巳而已,亦何理於人之不見亮乎?唯明鑒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養髙也。

世人多慕豫親之好,推闇至之宻,洪以為知人甚未易,上聖之所難,浮雜之交,口合神疕,無益有損。?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絶之,且必湏清澄詳悉,乃處意焉。又為此見憎者甚衆而不改也。馳逐茍達,側立勢門者,又共疾洪之異於己而見疵毀,謂洪為傲物輕俗。而洪之為人,信心而行,毀譽皆置於不聞,至患近人,或恃其所長而輕人所短。洪忝為儒者之末,毎與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論之,不强引之以造彼所不聞也。及與學士有所辯識,毎舉綱領,若值惜短難解,心家但粗説意之與向,使足以發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得自還也。彼静心者,存詳而思之,則多自覺而得之者焉。度不與言者?或有問,常辭以不知,以免辭費之過也。

洪性深,不好干煩,官長身少,及長,曽救知己之抑者數人,不得有言於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見其陷於非理,宻自營之耳。其餘?親至者,在事乗勢,與洪無惜者,終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至於粮用窮匱,急合湯藥,則換求朋?,或見濟,亦不讓也。受人之施,必皆乆乆,漸有以報之,不令覺也。非?則不妄受其饋致焉。洪所食有旬日之儲,則分以濟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已也。不為皎皎之細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謂良守善者,用時或齎酒餚候洪,?非儔匹,亦不拒也。後有以荅之,亦不登時也。洪甞謂史雲不食於昆弟,華生治潔於昵客,盖邀名之偽行,非廊廟之逺量也。

洪尤疾無義之人,不勤農桑之本業,而慕非義之姦利。持郷論者則賣選舉以取謝,有威勢者則解符䟽以索財,或有罪人之賂,或枉有理之家,或為逋逃之藪,而饗亡命之人;或挾使民丁,妨以公役;或强收錢物,以求貴價;或占錮市肆,奪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刼孤弱之業。?恫官府之間,以窺掊尅之益。内以誇妻妾,外以釣名位。其如此者,不與交焉。

由是俗人憎洪疾巳,自然䟽絶,故巷無車馬之跡,堂無異志之賔。庭可設雀羅。而机筵積塵焉。

洪自有識。逮以將老。口不及人之非。不說人之?。乃自然也。?僕竪有其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戯之也。未甞論評人物之優劣。不喜訶譴人交之好惡。或為尊長所逼問。辭不獲已。其論人也。則獨舉彼體中之勝事而已。其論文也。則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無毀譽之怨。貴人時或問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髙閑能者。洪指説其快事。其貪暴闇塞者。對以偶不識悉。洪由此頗見譏責。以顧䕶太多。不能明辯臧否。使皂白區分。而洪終不敢改也。毎見世人有好論人物者,比方倫匹,未必當?,而褒貶與奪,或失准格。見譽者自謂己分,未必信德也。見侵者則恨之入骨,劇於血讎。洪益以為戒,遂不復言及士人矣。?門宗子弟,其稱兩皆以付邦族,不為輕乎其價數也。

或以譏洪,洪荅曰:我身在我者也,法當易知。設令有人問我,使自比古人,及同時令我自求軰,則我實不能自知可與誰為匹也。况非我,安可為取評定之耶?漢末俗弊,朋黨分部,許子將之徒,以口舌取戒,争訟論議,門宗成讎。故汝南人士無復定價,而有月旦之評。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首。爾乃奔波亡走,殆至屠㓕。前鑒不逺,可以得師矣。且人之未易知也,?父兄不比盡子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異於我者遽非乎?或有始無卒,唐堯、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無以近人,信其嘍嘍,管見熒燭之明,而輕人評物,是皆賣彼上聖大賢乎?

昔大安中,石氷作亂六州之地,柯鎮業靡違正黨逆義軍大都督邀洪為將兵都尉,累見敦迫旣桑梓,恐虜禍深憂大,古人有急疾之義,又畏軍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數百人,與諸軍旅進。曾攻賊之别將,破之日,錢帛山積,珍玩蔽地,諸軍莫不放兵收拾財物,繼轂連檐。洪獨約令所領不得妄離行陣。士有摭得衆者,洪即斬之以狥,於是無敢委杖。而果有伏賊數百,出蕩諸軍。諸軍悉發,無部隊,皆人馬負重,無復戰心,遂致驚亂,死傷狼藉,殆欲不振。獨洪軍整齊,轂張,無所損傷,以救諸軍之大崩,洪有力焉。後别戰,斬賊小帥,多獲甲首,而獻捷幕府。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將軍,例給布百疋,諸將多封閉之,或送還家。而洪分賜將士及施知故之貧者,餘之十匹。又徑以市肉酤酒以饗將吏。于時竊擅一日之羙談焉。

事平,洪投戈釋甲,徑詣洛陽,欲廣尋異書,了不論戰功。竊慕魯連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納存楚之賞,成功不處之義焉。正遇上國大亂,北道不通,而陳敏又反於江東,歸塗隔塞。㑹有故人譙國嵇居道,見用為廣州剌史,乃表請洪為參軍。?非所樂,然利可避地於南,故黽勉就焉。見遣先行催兵,而居道於後遇害,遂停廣州。頻為節將見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貴可以漸得,而不可頓合,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且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旣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絶,赫赫者滅,有若春華,湏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兢戰,不可勝言,不足為也。且自度性篤嬾而才至短,以篤嬾而御短才,?翕肩屈膝,趨走風塵,猶必不辦,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䏻乎?未若修松喬之道,在我而已,不由於人焉。將登名山,服食養性。非有廢也。事不兼濟,自不絶棄世務,則曷縁修習玄静哉。且知之誠難。亦不得惜問而與人議也。是以車馬之跡。不經貴世之城,片字之書。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不可出,而見造之賔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專一。乃嘆曰。山林之中無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誠欲以違逺讙譁,使心不亂也。今將遂本志,委桑梓嵩岳,以尋方平梁公之軌。

先所作子書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復撰次,以示將来云爾。

洪年十五六時,所作詩賦雜文,當時自謂可行,至于弱冠,更詳省之,殊多不稱意。夫才未必為増也,直所覽差廣,而覺妍蚩之别,於是大有所製,棄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書,但雜尚餘百所卷,猶未盡損益之理,而多慘憤,不遑復料護之。他人文成,手便快意,余才鈍思遲,實不能示作文章,毎一更字,輙自轉勝,但患嬾,又所作多,不能數省之耳。

洪年二十餘,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子書。㑹遇兵亂,流離播越,有所亡失,連在道路,不復投筆,十餘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頌詩賦百卷,

軍書檄移章表箋記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為神仙傳十卷,又撰髙止不仕者為隱逸傳十卷。又抄五經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雜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録。其内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却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洪見魏文帝典目自叙未及彈棊撃劒之事,有意於畧説所知,而實不數少所便能,不可虚自稱揚,今將具言所不閑焉。

洪體鈍性駑,寡所玩好,自緫髪?髫,又擲瓦手搏,不及兒童之群,未曾闘雞騖走狗馬,見人博戯,了不目盻,或强牽引觀之,殊不入神,有若晝睡。是以至今不知棊局上有幾道樗蒲齒名。亦念此軰末伎,亂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損政事,儒者則廢講誦,凡民則忘稼穡,啇人則失貝財。至於勝負未分,交争都市,心熱於中,顔愁於外,名之為樂,而實煎悴。䘮廉耻之操,興争競之端,相取重貨,宻結怨隙。昔宋閔公呉太子,致碎首之禍,生叛亂之變,覆滅七國,幾傾天朝,作戒百代,其鑒明矣。毎觀戯者,慙恚交集,手足相及,?詈相加,絶交壞友,徃徃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不足為也。仲尼?有晝寢之戒,以洪較之,洪實未許其賢於晝寢。何者?晝寢但無益,而未有怨恨之憂,闘訟之變。聖者猶韋編三絶,以勤經業,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諸戯盡,不如示一尺之書,故因本不喜而不為,蓋此俗人所親焉。

少甞學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顔髙之弓耳。意為射旣在六藝,又可以禦㓂辟刼及取鳥獸,是以習之。昔在軍旅,曽手射追騎,應弦而倒,殺二賊一馬,遂以得免死。又曽受刀楯及單刀雙㦸,皆有口訣要術,以待取人,乃有祕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與不曉者對,使可以當全獨勝,所向無前矣。晚又學七尺杖術,可以入白刄取大戰,然亦是不急之末學,知之譬如麟角鳯距,何必用之。此巳徃未之或知。

洪少有定志,決不出身,毎覽巢許子州北人石戸二姜兩?法真子龍之傳,當廢書前席,慕其為人,念精治五經,著一部子書,令後世知其為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車騎大將軍辟,皆不就,薦名瑯瑘王丞相府。昔起義兵,賊平之後,了不修名,詣府論功,主者永無賞報之冀。晋王應天順人,撥亂反正,結皇綱於?絶,修宗廟之廢祀,念先朝之滯賞,並無報以勸来。洪隨例就彼。庚寅,詔書,賜爵?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戸。竊詔討賊,以救桑梓,勞不足録,金紫之命,非其始願。本欲逺慕魯連,近引田疇,上書固辭,以遂㣲志,遇有大例,同不見許。昔仲由讓應受之賜,而沮為善,?虜未夷,天下多事,國家方欲明賞必罰,以彰憲典,小子豈敢茍絜區區之懦志,而距弘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詔命焉。

洪旣著自叙之篇,或人難曰:昔王充年在耳順,道窮望絶,懼身名之偕㓕,故自紀終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乎有道之運,方將解申公之束帛,登枚生之蒲輪,耀藻九五,絶聲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揚,而務老生之彼務。洪荅曰:夫二儀彌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春華之暫榮,未改旬而凋墜。?,飛飊之經霄,激電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頥猶奔星之騰炯,黄髪如激箭之過隙,况或未明而殞籜,逆秋而零瘁者哉。故項子有含穗之嘆,揚烏有夙折之哀。歴覽逺右逸倫之士,或以文藝而龍躍,或以武功而虎踞。髙勲著於盟府,德音被乎管絃。形噐?沈鑠於淵壞,羙談飄颻而日載。故?千百代猶穆如也。余以庸陋,沉抑婆娑,用不合時,行舛於世。發音則響與俗乖,抗足則跡與衆迕,内無金張之援,外乏彈冠之友,循塗?坦,而足無騏驎,六虚?曠,而翼非大鵬,上不能鷹揚匡國,下無顯親?名,名不寄於良史,聲不附乎鍾?,故因著述之餘,而為自叙之篇。?無補於窮達,亦賴將來之有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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